庄子比城中宅子四周宽阔。
    忽然起了夜风,吹得窗户响动。
    身边,温宴似是叫这动静吵着了,在睡梦中咕哝了两声。
    软糯又黏糊,根本听不出她在嘀咕什么,可霍以骁却觉得心安。
    没有那碗夺命药。
    它或许存在过,如他刚才梦见的那样,被温宴喝了下去,但现在,没有。
    黑檀儿睡在榻子上,温宴在他怀里,这是他现在握在掌心里的真实。
    将来呢?
    轻骑都尉哪怕成了飞骑大将军,猫儿的寿数都有尽头,它只能陪他们走一小段路。
    他和温宴会有孩子,等她身体再好些,年纪再大几岁,不至于那么辛苦。
    朱琥已经死了,那碗夺命汤药,还会出现吗?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
    铜墙铁壁与自在轻松,哪可能周全?
    可即便是为了周到、安全,在宅子里安置大量的丫鬟婆子仆从,也无法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
    人心难测。
    是忠心的岁娘,还是爱财的盏儿,无人可知。
    那四面八方吹来的狂风,能顶得住一次两次,可能顶得住十次、二十次?
    霍以骁替温宴掖了掖被角。
    他的梦,只到温宴喝下汤药,再往后的事情,他不曾“见”到,但也能够想象一二。
    很糟,糟得不能去细想。
    后半夜无眠。
    直到天边渐亮,才多少有了些睡意。
    皇城外,上朝的大臣们陆续都到了。
    朱茂从轿子上下来,揣着手站了会儿,问项淮道:“怎么不见以骁?”
    项淮也不清楚,只能摇了摇头。
    待进了宫,见着朱桓,朱茂笑着问他:“以骁怎的没有来?莫不是睡迟了?”
    朱桓知道霍以骁行踪。
    昨儿下衙时,霍以骁就与他提过要出城去庄子上。
    这会儿城门未开,人大抵就没有回城,又怎么可能来上朝。
    他便道:“好像是去城外庄子了。”
    “上朝都不来?”朱茂挑眉,“不太好吧?”
    朱桓睨了朱茂一眼。
    霍以骁没来上朝,也不是第一次了。
    好与不好,有能耐跟父皇去叨叨,与他说有什么意思?
    早朝时,因着老大人们禀了些朱钰身后事的操办议程,皇上的情绪并不好。
    生死皆是大事。
    皇子入葬的规矩很多,祭奠也多,整个办下来,颇费时间。
    皇上听完,叮嘱着“好好办”,也就退朝了。
    恭送皇上离开金銮殿,朱桓本也要回千步廊,刚夸出殿门,就有小内侍过来说话。
    “皇上问四公子,”小内侍道,“殿下,四公子今儿……”
    朱桓道:“昨儿出城,我想他是没有赶上回京。”
    小内侍道:“四公子若是上午回了千步廊,还请殿下与他捎个话,皇上召他进御书房说话。”
    朱桓答应了。
    直到衙门里忙了一轮,霍以骁才姗姗来迟。
    倒不是故意拖延,他半宿未眠,天明时撑不住才睡着,温宴昨日往沧州跑了个来回,也是极累,等两人睡醒,就已经天大亮了。
    霍以骁听了朱桓的话,去御书房露面。
    吴公公出来迎他,低声道:“皇上不太高兴。”
    “就为了我没有上朝?”霍以骁问,“我还以为他都见怪不怪了。”
    吴公公梗了一下,才又道:“倒也不是,是为了四殿下。”
    霍以骁呵得笑了声:“既不是因为我,又何必迁怒我?”
    吴公公:……
    歪理一套一套的。
    这么个煽风点火法,皇上一会儿要是冒了火气,还要背个“迁怒”之名,真亏。
    吴公公引着霍以骁给皇上行了礼。
    皇上正批折子,闻声抬头,见霍以骁精神一般,便放下了笔,问道:“去庄子里换换心情,怎么还越换越睡不好了?”
    “认床。”霍以骁道。
    皇上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眼底满满都是不认同。
    这是什么敷衍的答案?
    这小子什么时候认过床?
    霍以骁看向吴公公,吴公公默默偏过了脑袋。
    假话说得这么没有诚意,还要怪皇上不信?皇上信了才匪夷所思吧?
    霍以骁道:“我梦见我娘了。”
    皇上的眼中满是诧异。
    “我不知道她什么模样,”霍以骁道,“但我知道她是我娘。”
    “她……”皇上顿了顿,问,“她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霍以骁自嘲地笑了笑,“她生了我就走了,她能做什么?唱曲、喂饭、哄孩子,她全都没有做过。”
    皇上呼吸一滞,叹道:“是啊,她什么都没有做过,什么都来不及做。”
    霍以骁看向皇上,问:“她、她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知道。我不想下回梦见她的时候,她就只站在那儿,朦朦胧胧的,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话音落下,却没有答案。
    皇上沉默着,抬手扶着额头,久久的沉默。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太过急躁:“皇上是想不起来了,还是不愿提她?”
    皇上缓缓抬起眼皮子,沉沉视线落在霍以骁身上:“你不用激朕,朕不会忘了她,只是过去得太久了,很难去形容……”
    “我还以为我日日在您跟前转,您看着我就能看着她,”霍以骁哼笑着道,“听您这话,我和她不像?”
    闻言,皇上一瞬不瞬看了霍以骁一会儿:“不太像,只眉宇间有一丁点她的影子,你更像朕。”
    霍以骁问道:“您就没有她的画像?”
    皇上摇了摇头,片刻,道:“你先下去吧。”
    霍以骁没有停留,直接起身行礼告退,一气呵成,走得头也不回。
    长长的宫道上,除了脚步匆匆的内侍经过,再无其他人。
    霍以骁放慢了脚步,抬头看着宫城飞檐。
    答案已在心中,此刻不过是添一层印证。
    金老太太说,他与熙嫔娘娘没有一分一毫的相似。
    高老大人说,他更像郁劭。
    郁劭与郁薇是亲兄妹,他像舅舅,与母亲,也就只剩那一丁点影子。
    这是一种“幸运”吧。
    如果他和母亲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沈家一早看出他的出身,他可能无法长到现在。
    可也是一种遗憾。
    他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子,连缅怀,都只能是一个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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