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江陵的父母官,周柏走马上任时,对自身有一个要求。
    人命官司,都得办得明明白白。
    他在江陵做了快三十年,政绩不错,破过的案子更是无数,但他也破了自己的规矩。
    他手里,有见不得光的人命。
    没有调查,没有追寻,周柏、师爷与仵作一块,掩埋了尸首。
    回到了衙门里,也把此事当作乡民看走了眼、误报给处理了。
    不止是这一天的,之后的,亦做了误报。
    因为,孔大儒那一方,也在竭尽所能地隐藏这些“证据”。
    这么多条人命,一旦走了衙门,就不是孔大儒与周柏的私交能解决的了。
    等孔大儒带着襁褓的孩子离开江陵,周柏把后续事情又抹了一遍。
    之后,沈家几次使人来江陵。
    那些追兵最后的落脚处就是江陵,结果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沈家需要江陵官场给交代。
    周柏全顶住了。
    确实有收到画像、要求查访,但没有找到。
    许是那犯事的妇人压根不在江陵,那些人搜寻不到,去了其他地方了。
    去了哪儿,又为何失去了行踪?
    谁知道呢。
    反正他们江陵这里不知道。
    沈家拿周柏无可奈何,当时还是先帝年间,太子之争未定,沈氏一门不及后来猖狂,实在没有线索,也就不管江陵了。
    等八皇子成了太子、又继位成帝,沈氏声势比当年更大,但到底过了太多年了,陈年旧事也都忘了。
    二十年间,孔大儒数次来江陵。
    周柏猜到他的来意,但他重来不问当时之事,也不提自己参与其。
    他和孔大儒的私交依旧不错,也会一块去大江边看看滚滚东水,只是,那桩旧事,闭口不提。
    说出来又能如何?
    他们两个老头难道再去把那些人挖出来吗?
    交情之下,不需要所谓的“共同的秘密”,装不知道,做到“不知道”,才是这些年最重要的。
    “我前几年一直想,我告老了,是真的干不动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是不是到死都见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周柏哽咽着。
    所有的一切,都叫周柏给掩藏了。
    一位立志查明经手所有命案的官员,把命案本身都藏了来。
    “二十年了,他们的故事终于能大白于天下。”
    而他,也算是把命案都办清楚了。
    为官几十年,能无愧于心了。
    霍以骁站身,与周柏恭恭敬敬行了一大礼。
    周柏眼含泪,赶忙让开:“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温宴上前,扶住周柏让他受这一礼,“使得的。”
    “若非周大人当年拦下了沈家追兵报信的书,又几次挡住沈家的责问,我的出身早已被沈家知晓,我亦不可能活到现在,”霍以骁沉声道,“我欠了很多救命之恩,孔大儒,您周大人,那位收留了我母亲的婆婆,还有那些战死的亲随。那些亲随故去多年,那位婆婆……”
    周柏答道:“于婆婆在十年前病故了。”
    霍以骁道:“婆婆走了,孔大儒在临安养老,我暂时无法前往探望,只有周大人您,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这一礼,是我应当的。”
    周柏感动又感慨,没有再让:“我就厚颜替他们所有人受这一礼。”
    讲了不少陈年事,各自缓了缓情绪,周柏引路,带霍以骁几人去城里看看。
    皇子出行太过繁复,霍以骁说服了徐公公,与温宴一块,并徐家兄弟,添上黑檀儿,微服出门。
    当然,徐公公自是同行。
    他们先去了于婆婆的小院。
    “于家现在没人住了,”周柏推开了院门,道,“以前,于婆婆住北屋,皇子妃住的东厢。”
    霍以骁站在东厢窗外。
    房子少了人气,显得败落。
    屋檐下,几处大大小小的蜘蛛网。
    院子地上的青石板砖不再平整,缝隙里冒出了青苔。
    霍以骁试着想象着母亲当年在这里生活的模样,但很难,他从未见过她,这里亦与二十年前不同。
    温宴没有打搅他,问周柏一些于婆婆的事儿。
    周柏回忆着,道:“她走之前,曾悄悄告诉过我,收留你母亲,是因为她收拾时绑绳子的手法。
    西军的兵士们才会那么绑。
    她有两个儿子投了西军,回来探亲时就是那么绑的。
    她认为你母亲是西军的家眷。”
    温宴问:“投的西军?可曾功成回乡?”
    话一出口,她自己就知道答案了。
    这城房子无人住,想来,是没有回来。
    周柏道:“于丰、于瑞两兄弟。于丰在那年奇袭西域王庭时战死,于瑞运气不错,从小兵杀到了参将,年纪不小了,却不想退,尤其是平西侯府平反了,西军前些年受影响不少,现在是重新操练的时候,他得操练到练不动了。”
    徐其则在旁,听见了,十分惊讶:“原来于婆婆是他们兄弟的母亲。”
    徐其润问:“你知道他们?”
    “听父亲提过,”徐其则道,“于瑞参将前几年对父亲没少吹鼻子瞪眼。”
    平西侯蒙难时,惠康伯闭门谢客,没有为平西侯府说一句好话。
    消息自是传到了西军之,于瑞知道了,还写了封信送进京大骂。
    斗大的字,混杂着西关那一带当兵的人的粗话,没有去过那儿的人还看不太懂。
    徐公公听了亦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明明是沉重的过往,其却也有这样让人会心一笑的灿然。
    以及,千丝万缕间、造化一般的缘分。
    霍以骁走过来,问徐家两兄弟道:“绑绳子的手法,你们会吗?”
    徐其则道:“小时候学过,这几年用得少了,略有些生疏。殿下若想看,等回京之后,让父亲绑一遍。”
    霍以骁应了声“好”。
    离开于家院子,一行人去了城外。
    那座霍以骁降生的破庙,十几年前就全塌了,里头能用的石块、木料被周围村民陆陆续续捡走,现在留在这里的,连断壁残垣都算不上了。
    霍以骁估测着大殿的位置,寻到了其一样像是供桌塌上来的一角。
    温宴把一袋纸元宝交给他。
    霍以骁取出火折子,点了一只,看着它燃烧来,然后放入带来的盆里。
    一只接一只。
    烧完了整整一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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