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未明。
    驿馆内,各个房间里都点着灯。
    无论是从京里来的随行,亦或是江陵当地的官员、驿卒,所有人神色严肃,很忙,但有条不紊。
    宁陵出事之后,耽搁了些时日,京重新确定了灵了日子,便是今天了。
    昨日关城门之前,赶制的最后一批物什送到。
    礼官们一整夜没有睡,清点、整理、准备。
    随着夜深又天明,更多的人身,参与进来,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情。
    霍以骁和温宴也了。
    或者说,他们其实只在床上躺了几个时辰,并未入眠。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想入睡,亦是不容易。
    温宴翻来覆去时,还与霍以骁调侃,说是“太佩服祖母了”。
    桂老夫人不管遇着什么大事,喜的、悲的,她都能睡得着。
    霍以骁听了,也笑了声。
    人生悲喜,各有不同。
    他这二十年道路,固然是悲喜,桂老夫人的几十年,又何尝不是?
    至于轻重,无从比较。
    比他出生丧母,寄养他家,直到二十岁了才能来迎母亲灵柩是重,还是桂老夫人年丧夫、老年丧子是重,那没有任何意义。
    阿宴说得对,老夫人的泰然才是最值得他们佩服与学习的。
    以后的路还很长,悲喜之事亦还会有,他们要学、要进步的还有很多。
    只是啊,一时半会儿间学不了。
    眼下也是真的睡不着。
    如此,挨到了时辰,也就赶紧来了。
    礼服已经从木箱里取了出来,昨晚就挂在架子上了。
    迎灵隆重,是喜事,也非喜事,料子色彩以玄色为主,红色为辅,精美又繁复。
    首饰头面一一戴上,最后悬在腰间的,是母亲留下来的那对玉佩。
    络子是来的路上,温宴新打的,以配合这套礼服的颜色。
    徐公公忙前忙后,替霍以骁整理。
    领口、袖口、腰带,一处处,仔细极了。
    “娘娘见了您,一定很是高兴。”徐公公感慨着。
    霍以骁看了眼镜子的自己,又看了眼坐在梳妆台前的温宴。
    他活得好好的,娶了个媳妇儿,母亲肯定得高兴。
    外头,礼官催促着:“殿下、夫人,到时辰了。”
    温宴站身,随霍以骁一块往外头走。
    仪仗已经布置好了。
    在日出之前,城门打开,官兵在长街两侧护卫着,送仪仗出城。
    郁薇葬在城郊,能看到远处奔腾的江水。
    这是孔大儒在把孩子交给霍怀任之后,返回江陵,选的地方。
    他把那日匆匆入土的皇子妃与一众亲随都了出来,买了棺木,重新收殓、安葬,立无字碑。
    一晃二十年,除了孔大儒,无人祭扫。
    周柏不问孔大儒当时事情,却还是留心了这埋葬之所。
    知道地方,才不会在不知情的时候,把这里当作是无主的土坟给清理了。
    梁珖继任时,周柏交接示意,也与他提过,这处绝对不能动。
    彼时梁珖不解,见周柏慎重,便也记下了。
    因今日灵,山道两侧已经整理过了,以便仪仗上山。
    霍以骁与温宴随着礼官,一直行到了那几座坟跟前。
    说是坟,若没有那碑,和土包差不多。
    可它们比土包生机勃勃多了。
    不止是远处的滚滚长江,还有坟间,盛开着的杜鹃花,嫣红嫣红。
    供桌摆好,列香炉、祭品。
    温宴与霍以骁在坟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霍以骁亲手擦拭着无字的墓碑,用双手挖开了第一捧土。
    依着流程,之后该由礼官们接手,把皇子妃与亲随的棺木都挖出来。
    霍以骁冲他们摇了摇头。
    礼官为难地看向徐公公。
    徐公公咬咬牙,没有劝霍以骁,低声与礼官道:“各位去其他人的,这里就由殿下来吧。殿下、殿下有分寸,断不会误了时辰。”
    礼官听了,自不好再说什么,只当没事人一般,继续推动后续仪程。
    没有用铲子,霍以骁继续用双手挖着。
    温宴亦上前,在霍以骁身旁,帮着揽土。
    霍以骁手上不停,嘴上道:“细皮嫩肉,你有多少力气?”
    “我小心些,不会伤到的,”温宴说完,看了眼黑檀儿,“比都尉的爪子厉害些。”
    黑檀儿龇牙,喵了一声,伸出前爪帮忙。
    从仪态上来说,着繁重礼服,跪在地上挖土,实在谈不上雅观,甚至可以说是滑稽、不成体统。
    可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人会那么想。
    那些所谓的礼数,在拳拳之心前,真的不重要。
    百善孝为先。
    曾子说过: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殿下此举,不仅无损皇家威仪,反而让人看到了深重的情谊。
    土包下,棺木渐渐露了出来。
    在底下埋了二十年,棺木已经朽烂,很难完整地被挪出来。
    去除了表面的泥土,霍以骁没用多少力气,就把板子打开了。
    里头,已是一具白骨。
    全新的棺椁送过来,里头铺垫着柔软的明黄锦缎。
    霍以骁把母亲的遗骨,一块块地,擦去上头灰土,放在锦缎上。
    小心翼翼,又仔细无比。
    仵作立在一旁,指点他摆放,免得把一些细节处弄错了。
    全部收殓后,霍以骁洗净了双手,将一块锦缎盖在遗骨之上,盖棺入钉。
    鼓乐声,响彻在山间,引阵阵回响。
    徐公公了解霍以骁的脾气,殿下今日亲力亲为,抬棺一事,定不会落下。
    也不用礼官再使眼色,他让徐家兄弟上前,又点了个与他们身量差不多的礼官,配合殿下一块抬棺下山。
    棺椁一路抬进了江陵城。
    比他们早出城之时,路边百姓越发多了。
    他们不认得霍以骁的模样,却能从他那与众不同的华贵衣着里分辨他的身份。
    看他抬棺,看他礼服上的泥土痕迹,就能想象他在山上做了什么。
    老百姓不懂皇家这样那样的礼数,不知道皇家丧仪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只知道,父母走了,得有儿子、孙子抬着棺木去安葬,才能走得安心、走得顺。
    那位娘娘,在他们江陵城等了太久了。
    终是等到了,拼尽性命生下来的儿子,来给她抬棺。
    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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