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城头,去往柳叶关内将军府的路途中,蒋千尺一路随行,言语之间,激动神色,久久不散。
    这位蒋雄山老将军的侄子,其实是蒋家这一代里,才能最出众的,被蒋雄山安排到柳叶关这种看起来普通的关隘,或许也有老将军的想法,顾泯不去多想,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可能太过于打听这些微末小事。
    只是路途中,顾泯直白问道:“朕此次带着一人来边境,是为了接替老将军的统帅之位的,你觉得如今这边境局势,是否不妥?”
    说是这般说,但蒋千尺也知道这个中深意,如今边境上,大部分的将领都出自蒋家,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只是蒋千尺不明白,眼前的年轻皇帝,是直接想着将蒋家彻底从边境拔除,还是说单纯为南楚而计,选了个更年轻更有能力的将军来。
    只是依着他的想法,顾泯即便再傻,只怕是也做不出这等随意将边境彻底改换日月的事情来,毕竟这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他能找来一个将军,不见得能够找来十个百个。
    蒋千尺毕竟不是自家叔父那样的滚刀肉,也不敢在年轻皇帝面前摆谱,略微沉吟,便开口道:“叔父在南楚军伍之中素有威望,当初若不是他,这边境军防只怕现如今都很难成形,不过如今边境还算平稳,叔父也的确年迈,陛下要换将,并无不妥。”
    顾泯嗯了一声,没有搭话。
    蒋千尺也不好多说,只是始终跟在顾泯身侧,脑子里在想很多事情,但让他在这会儿多说一句话,就是真的说不出来了。
    临近将军府,顾泯又说道:“换成尚元龙,要是对方又的确有才干,你们这帮将军,服气与否?”
    这一次蒋千尺回答得滴水不露,“南楚是陛下的南楚,陛下要如何做,那自然便是如何,我等臣子,定然时时刻刻,都遵陛下旨意行事。”
    顾泯站在将军府前,沉默片刻,忽然又折返身形,笑道:“将军府暂时不去了,蒋将军去城头吧,朕到处去逛逛。”
    蒋千尺一怔,就要说些什么,顾泯却打断道:“朕身侧有师姐,在这柳叶关里,谁能害朕?”
    蒋千尺这才忽然想起,眼前的这个皇帝陛下,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年轻皇帝,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结发境修行者,距离金阙,一步之遥罢了。
    而且光是这么个结发境,在之前已经在郢都杀过金阙了。
    “敢问陛下,今夜宴会?”
    蒋千尺谨慎开口,“若是陛下还有安排,臣也好通知下去。”
    顾泯摇头,“一切照常。”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不多说,便朝着另外一边走去,蒋千尺站在原地,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离开将军府所在的那条大街,一直没有说话的阿桑这才开口说道:“小师弟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顾泯点头道:“老将军为国为民,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他那些个后人,没那么容易,即便是之后尚元龙让老将军心甘情愿的交出兵权来,这些个年轻将军,估摸着都不会服气,光让尚元龙一个人唱独角戏,费时费力不说,还未必能唱好,我这个皇帝陛下,总要把态度拿出来,让他们之后,边境这摊子事情,不是我不管,我是会看着的。”
    阿桑极为聪慧,只是略一思索,便已经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顾泯又问道:“师姐猜猜,之前蒋千尺那头一番话是个什么意思?”
    阿桑挑了挑眉,淡然道:“无非是让你不要忘记蒋家功劳,之后卸磨杀驴,至于后半句,就是客套话了。说来说去,还是觉得你这个年轻皇帝会不讲道理,把他们都揪出来丢了,只是他想的到底是边境不稳,还是自己在朝堂的地位,就不好说了。”
    顾泯叹气道:“这两者区别很重要,若是他担心的是边境不稳,那我自然可以相信他们,在之后的朝堂上,他们的升迁之路,我也不会堵上,可要是后者,过了当下,我还不一定会再想看到他们。”
    阿桑说道:“人皆有私心,想来两者都有的才是常人,不过孰轻孰重,才是问题。”
    顾泯开怀笑道:“一语中的。”
    “不过我没看出来他的心思,要不然也不会让他这会儿就心惊胆战的。”
    顾泯惆怅道:“当皇帝不容易,整天要去和他们斗勇斗智,太麻烦。”
    阿桑微笑道:“小师弟聪慧,这种事情容易的很。”
    顾泯苦笑,到底还是没有多说。
    一对师姐弟,行走在柳叶关内,这里像是一座小城,城里倒也有不少百姓,只是店铺这些,只有些日常的,像是什么古董店和青楼之类的,都没有。
    两人闲庭信步,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是一排低矮的民房,大多都是土坯房子,而且年久失修,看起来很是破烂。
    偶尔有百姓进出,各自穿戴,看着过得都异常艰难。
    普天之下,再怎么强盛的王朝,都会有这样的百姓,他们连吃上一顿饱饭都很是艰难。
    治下没有百姓饿死,就已经是了不起的盛世了。
    顾泯走过一间间民房,小声道:“有时候看到这样的场景,总会很愧疚,因为有心无力,即便是解决了眼前的,在天边,还会有这样的存在,就像是官场上,做皇帝的看似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想要人人都是清官,这比登天还难。”
    人可以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并且为这个目标而做出努力,但不是天底下的别人,不会是这个想法。
    世上最难的事情,便是还要靠旁人。
    阿桑没说话。
    顾泯想起一件事,轻声道:“小时候,父皇给我讲过,做皇帝分为几种,勉强能说上好皇帝的,便是要让疆域之外的敌人不能踏入疆域一步,让百姓们没有外辱,而进一步,便是要天下太平,让百姓们不至于饿死和活不下去,更进一步才是让官吏不欺辱百姓,让他们活得有尊严,至于到了这一步,就该是历史上最好的几位帝王之一了,至于在之上,好像天底下,没人做得到。”
    阿桑想了想,然后只说了一句话,“看起来做一山掌教要比做一国君主容易多了。”
    顾泯笑道:“做个很好的皇帝,比成为一个金阙强者难多了。”
    这话也就是顾泯敢说,别的修行者,在修行一道上,一辈子都很难触碰到金阙这个层次,在他们看来,做好皇帝或许还可行,但成为金阙,就是难如登天,可是在顾泯这么个天才眼中,金阙也就是前方不远,而做一个很好的皇帝,他还很遥远。
    自己要做个好皇帝不难,可这得依靠很多人的。
    事情又回到了那个话题,世上最难的事情,便是还要靠旁人。
    最后顾泯在一座破落的小院子前站立,看向里面那个正在缝补衣衫的妇人,轻声道:“想母后了。”
    阿桑陪着自己小师弟站在这边,询问道:“之前离开郢都,去见过她了,是个什么感觉?”
    顾泯摸了摸衣摆处的两条金线绣成的游鱼,有些苦涩的说道:“虽说知道那是母后,后来母后也喊了我一句,但是也明白,其实已经不是母后了,她如今心疼的孩子,是别的混小子,连父皇也不会再来教我怎么做一个皇帝了,师姐,我有时候在想,修行者一直修行是为了什么,到了后面,自己的朋友和亲人一个个离开,即便再怎么强大,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有什么意义?”
    阿桑微笑道:“如果你的朋友和亲人也能一直修行,那就没事了。”
    顾泯怪异的看了阿桑一眼,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师姐……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阿桑说道:“修行的意义,旁人都知晓,而且各不相同,小师弟你肯定也知道,何必来说这么无趣的事情。”
    顾泯哈哈大笑,只是这一笑,就让一个才从街上跑到自家院子门前的孩子注意到了,那个浑身脏兮兮,就连一张小脸蛋上都有些污泥,只是一双眼睛里满是神采的小家伙看着这边站在自家门口的这对男女,也不怕生,只是用袖子抹去自己的鼻涕,大声问道:“要进来喝口水吗?”
    顾泯转过头来,看向小家伙,还没说话,小家伙就吓了一跳,“娘咧,你咋生得这么好看?”
    这下子倒是让顾泯有些不知道怎么搭话。
    小家伙眼见对方不说话,就又问道:“怎么,嫌弃我家破?我给你们说,我家里破归破,但水缸里的水,是正经那条柳叶街上古井里打上来的,可甜了!”
    顾泯啧啧笑道:“那就来一碗,不,来两碗!”
    然后不等小家伙开口,顾泯又有些紧张的问道:“不要钱的吧?”
    小家伙又大手一挥,貌似很豪气的说道:“一碗水不值钱!”
    顾泯皱眉道:“两碗呢?”
    他咧嘴一笑,“两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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