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泯离开西海,返回郢都。
    关于四海的局势,其实在离开北海的时候,老大人赵白圭早就写过信来问顾泯的想法。
    那个时候,北海危局解决,便是宣告四海之乱其实在那个时候,便肯定会解决,这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谁都没想到,这四海之乱会解决得那么快。
    赵白圭根本还没着手布局四海之外,好在顾泯之前便回信,他对于四海之外之后要如何处理,其实离开北海之后,便有想法。
    最开始想的,是将那些本地的蛮夷全数迁往大陆,而后在四海之外,由大陆的百姓填补,如此一来,有个几十年,差不多就能将那些蛮夷重新融入大陆,再不可分割。
    毕竟他们之前也是大陆那边的百姓,不过是被驱逐的而已。
    不过要施行这个方案,势必会激起大陆上的百姓的反感,毕竟之前他们还有过一场大战,顾泯是仁君,能够以仁义为本,但不见得就能不考虑这些百姓的感受。
    所以这个想法,顾泯觉得暂时不可以施行。
    因此在信里,他已经说清楚了,对于四海之外,可以用本地土著来治理本地的方法,但需要严加看管,而且随着时间的推进,渐渐地将两边的联系打通,最后达成之前的效果。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顾泯便回了信,具体的,还得许然和赵白圭两人拿主意。
    本来如今天下的事情,也就这件事最棘手,而大陆这边,反倒是因为四海之乱,还将整个大陆的凝聚力都提升不少。
    倒是不必担忧什么了。
    如今大应和大祁几乎都已经接受了,南楚会成为这块土地上的新王朝。
    板上钉钉的事情,无法更改。
    内政上的东西,很多都已经有条不紊的施行下去了。
    而顾泯这个时候,会着急回到郢都,是因为在之前,他又接到一封信。
    是许然写的。
    在信中,这位南楚的宰辅大人说,太傅赵白圭,时日无多,请陛下回来再见一面。
    这让顾泯心里有些难受。
    这些日子,他送别了太多人。
    如今老大人也要离去了。
    旧时代在离去,最直观的体现,便是这些老人相继离去。
    ……
    ……
    郢都。
    秋高气爽。
    街道上的每个人,好似脸上都洋溢着高兴和快乐。
    崇文楼那边,火炉其实这些日子已经搬出来了,但是太傅赵白圭却让人撤了。
    看着日渐衰老的老太傅,所有人都想起了当初死在这火炉前的上任太傅崔先生。
    这些日子看着赵白圭在崇文楼里对南楚上下发号施令,许多人都感慨赵白圭不愧于国之重臣,但如今看到老大人苍老的样子,这才想起,原来老太傅和之前的崔老夫子其实是一个时代的人。
    他们的年纪相当,相差不远。
    赵白圭也是金阙强者,然而在最危急的时候,他不仅没有出现在南楚边境,也没有出现在四海之畔。
    原因也很简单,是因为老太太傅不仅更适合在郢都坐镇大局,更是因为他年迈体衰,禁不起折腾了。
    从长条木凳上站起来,竟然有些眩晕,老太傅赵白圭揉了揉额头,然后缓慢的转身,朝着崇文楼外走去。
    在另外一侧伏案批折子的宰辅许然,看着老大人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了手中的折子,便走了出去。
    哪怕如今南楚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这个宰辅去做,但是他还是想陪着那位快要离开的老太傅走一走。
    一前一后两人走出崇文楼,许然很快便追上这位南楚重臣。
    这也是因为赵白圭走得很慢的缘故。
    秋日的阳光其实不热,甚至还微微带着些凉意。
    是寒意。
    秋过了便是冬。
    看了一眼秋日,赵白圭喃喃自语,“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倒是有些气魄,不过秋日怎么都胜不过春朝了。”
    生命是一个不断前行的旅程,走过了便是走过了,即便是可以回头,也只能留下满眼的感慨,而不可能再回到起点了。
    重来一次,是多少人的梦想?许然听着这些话,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说道:“是老了。”
    赵白圭忽然转头,笑骂道:“老?老夫到如今都还是太傅,你这后生便敢这么说话了?”
    许然不以为意,只是笑道:“老太傅要是觉得下官说得不对,那边再活上百年,到时候和下官一起携手黄泉也好。”
    赵白圭嫌弃道:“就你这身子骨能够活百年?”
    许然不修行,如今已经不惑之年,只怕最多也就只有一个甲子可活,这还得用不少天材地宝续命。
    “不管多少,老前辈只要能够活到下官死去的时候,下官就佩服。”
    赵白圭若有所思的说道:“这样说起来,老夫要是现在将你杀了,岂不是一起归西?”
    许然苦涩道:“老太傅这般就不好了,南楚好不容易一统山河,要建立古来未有之王朝,下官这个宰辅大人也是头一份,这会儿就死了,不值当!”
    赵白圭哈哈大笑,他喜欢许然的地方其实就在这里,这个人不装,显得很是实诚。
    而越是这样,他才越是高兴。
    赵白圭笑过之后,才淡然开口,“摊子越来越大,伙计便越来越多,东家又是个注定要当甩手掌柜的人,之后就得你这个二掌柜好好用心了,有些事情,多看多做,有些事情不必事事亲躬,多活些日子,把这个摊子多弄些年,等到最后几年,好好培养个接班人,然后王朝千秋万代不是没可能。”
    一座王朝,千秋万代,何其难?
    但只要努力,上下一心,都有可能。
    许然问道:“依着老大人您看,陛下什么时候便会离开这里?”
    其实现在困扰着这些南楚大臣的事情,可不止一件,顾泯什么时候走,也是大事。
    他没有留下子嗣,走了之后,皇位谁来继承?
    对他们而言,顾泯要走,拦不住,但至少想要这位皇帝陛下留下个皇子,到时候有他们这帮大臣帮衬,才有千秋万代的可能。
    “所以啊,这次不管这些微末之事,陛下回到郢都,便一定要举行大婚。”
    赵白圭有些感慨道:“就是不知道老夫是不是还能看到了。”
    他已经很老了,现在是强行撑着而已。
    皇后的人选,已经不是秘密了,北海之主白玉尘的闺女柳邑,会成为大楚的第一位皇后。
    若是等她怀有子嗣,顾泯离去,大楚王朝也不会那么容易便崩塌。
    至于生下来的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没关系。
    “陛下和那位准娘娘都是天纵之才,生下来的子嗣,只怕也是一个天才。”
    若是修行界的修行者,肯定会很感兴趣,但是对于赵白圭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无所谓的。
    许然笑了笑,没有接话。
    现在他们,对未来,有着很多期望。
    赵白圭和许然说了很多话,两个人走了小半个郢都,最后在一处开阔的地方,一起并肩看了晚霞。
    如同顾泯所说,郢都的晚霞,的确是天下最为好看的东西。
    赵白圭代表着的是南楚的以前,许然则是代表着未来。
    “崔溥那个老家伙,只怕是早就在地下骂娘了!”
    赵白圭没来由的笑了起来,想起了那位崔太傅。
    “崔老夫子可不是这样的人。”
    有声音响起,但接话的人却不是许然,而是另外一人。
    赶赴郢都的顾泯。
    赵白圭转过身来,看到是顾泯之后,也没有行礼,而是感慨说道:“是啊,那老家伙很是懂礼节,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如此说话的。”
    顾泯笑了笑,然后问道:“老大人是不是再活一甲子?”
    这是他美好的期望。
    但结果不是这般。
    赵白圭惆怅道:“倒是想再活一甲子,不过却活不了。”
    顾泯有些感伤,然后吐出一口浊气。
    从西海赶往郢都,他全力而为。
    如今气府里的剑气,都还有些激荡。
    对眼前老人,顾泯是无比尊重的,不仅因为他在很多年前便是南楚的臣子,更因为他一直为了南楚做了那么多事情。
    不更改国号,顾泯也是因为不想让那些南楚的百姓和臣子伤心。这一点,他想得很清楚。
    “陛下果然不愧是先帝的后代,到了如今,已经如此这般了,想来即便前往彼岸,也不会泯然众人。”
    能够前往彼岸的都是金阙之上的强者,这么多人都去那个地方,想来总会有那么几个人,肯定是会脱颖而出,在彼岸都会很了不起的。
    当然了,更多人,到了那边,或许就泯然众人了。
    顾泯哑然失笑,“我叫顾泯,又不是非要泯然众人。”
    说起这话,顾泯倒是想起了,当初在离开郢都的时候,他曾说过,大厦将倾泯然众人的这些话。
    不过是当初了。
    赵白圭说道:“陛下当初何时大婚?”
    顾泯挑了挑眉,很快说道:“马上便叫礼部准备章程,挑选日子。”
    赵白圭摇了摇头,“陛下其实不必为老臣所想,一个帝王对臣子可以亲切,但却不可纵容,这样于国无益,况且不管陛下何时大婚,老臣都看不到了。”
    顾泯有些伤心问道:“老大人这几日光景都没有了吗?”
    赵白圭点头感慨道:“油尽灯枯,不是续油便可以的事情了。”
    顾泯不说话。
    赵白圭继续说道:“当初先帝金阙之上便离开南楚前往彼岸,如今陛下也是这般境界了,但是老臣还是希望,陛下在离开之前,先把大楚的这些隐患全部都解决之后,再说远行之事,不是非要大楚王朝的国祚在这里有千万年,只是百姓们喜欢的是平和的日子,陛下又是个好皇帝,再加上这一帮读书人,在治国上,他们能够给这个世间的百姓很多好日子,所以还希望陛下多多想想。”
    王朝运行,之后其实如果顾泯走了,一切事情都在白粥身上。
    她会是个很不错的人。
    顾泯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赵白圭点头,算是满意。
    然后他颤颤巍巍从怀里拿出东西,那是一封折子,很厚,只怕有万字不止。
    “这是老臣留给陛下最后的东西了,从此之后,也不敢再叨扰陛下了。”
    赵白圭微微一笑。
    顾泯皱眉道:“老大人何出此言?”
    赵白圭一笑置之。
    顾泯收好折子,只是静静看着老大人。
    赵白圭张了张口,“陛下,你如今认为修行的意义是什么呢?”
    顾泯轻声道:“是守护。”
    守护自己在意的人,守护在意的东西。
    赵白圭点点头。
    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而且看起来气息越来越虚弱,顾泯知道,老大人要走了。
    他其实有话还想说的,但是在这个时候,他选择不再去打扰这位老大人。
    最后赵白圭伸出枯瘦的手抓住顾泯的手,赵白圭轻声道:“崔老头死前,说是恨太晚遇到陛下,老臣对他说,遇见过已是大幸,其实老臣何曾不是这样觉得,要是能早些遇到陛下,便好了。”
    君臣相伴,名臣雄主,这的确是极好的事情。
    尤其是读书人,更是会如此去想。
    “老大人……”
    赵白圭摇摇头,用尽全身力量说道:“陛下不必伤心,我们这些老东西死了,把地方留出来,该是许然这样的后辈施展了,只是陛下这般年轻,老臣也是有些羡慕的……”
    老人眼睛渐渐都无力睁开,更不用说继续说话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有许多情绪,最多的是欣慰。
    来此人间一趟,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其实当真是不用伤心的。
    此一生无憾。
    赵白圭的这一生,还可以。
    在远处,许然看着赵白圭的身躯渐渐的化作光华消散,这位和他共事很久的宰辅大人,默默拱手弯腰。
    送老先生一程。
    不仅因为赵白圭是太傅,还因为他是个真的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这样的读书人,很少。
    但赵白圭一直都是一个。
    顾泯看着天边的晚霞,年轻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他只是平静,然后笑了笑。
    “郢都城的日落,的确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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