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音生唯恐你父亲、母亲在世,耽误了你的前程。毕竟,若有他们在,我跟哥哥兄妹两个,是无论如何,不会叫你翻身脱了奴籍入朝为官,不会叫你父亲母亲有任何鸡犬升天的机会。”凌雅峥平静地道。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齐清让几乎虚脱,自幼就将邬音生视作亲兄弟,却不料他会做出那等事。
    “为什么?因为,咱们所做的每一步,都被人料中,这便是,咱们中出了叛徒。这叛徒会是谁呢?你明明该跟着三少爷一同办事,偏三少爷被抓去收监,你平安无事回来,这是为什么?我已经查过了,三少爷出门替大少爷办事那一日,你半路,被邬音生支开了。他不舍得叫你随着三少爷一同坐牢。”
    “音生他不会,他一直感激三少爷能给他个为三少爷效命的机会。”齐清让忙道。
    “邬音生要的不是机会,是入朝为官,谁能提携他,谁才是他的主人。”凌雅峥低声道。
    齐清让急着为邬音生辩驳,又茫然地想自己何必为杀父仇人辩驳,浑然不觉轿子忽然停下,脚下依旧追赶着轿子,于是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随后茫然地望着轿夫,“怎么停下了?”
    “清让,宫里传话,一位太妃薨了,皇后娘娘下旨,今日不见命妇。”邬音生站在轿子前,含笑看着齐清让,又好奇地问:“方才清让在跟少夫人说什么呢?”
    “……正在商议,如何救出三少爷。”
    “这怕是难了。”邬音生说。
    “此话怎讲?”
    邬音生道:“因朝臣以死相谏,皇上已经令人将三少爷羁押入天牢,交付大理寺审问。少夫人回去吧,太妃大葬时,少夫人也可借着产育,告假在家,不必跟着去操劳。”
    齐清让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轿子里的凌雅峥,瞧见轿帘垂着,就忙问邬音生,“太妃要安葬在何处?”
    “皇上说了,国库空虚,以节俭为上。将太妃送回雁州安葬。”
    “谁去送?”齐清让又赶紧地问,疑心太妃薨逝,是为引开皇上亲信。
    “虽还没定下,但八成,就是柳老将军了。”邬音生一笑,见轿子调转回来,并不立时走,反倒跟在轿子边,一直随着轿子走,待轿子进了延春侯府,对齐清让道:“清让,你让开两步,叫我跟小姐说两句话。”
    齐清让紧紧地抿着唇。
    邬音生察觉到齐清让身上的肃杀,稍稍诧异后,歪着头一笑,紧跟着出了轿子的凌雅峥向后院走。
    “小姐是有意的吗?”邬音生问。
    “什么?”凌雅峥反问。
    邬音生冷笑道:“是有意将箫语养成一个爱慕虚荣的肤浅之人吗?她本是一个琉璃水晶心肠的人,本该一直钦慕清让,本该跟清让共结连理……而不是,为了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就委身做一个老男人的妾!”
    凌雅峥转过身来,望着邬音生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你开始因为这事恨我了?”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上一世齐清让死后,邬音生的癫狂。
    邬音生眸子里风暴云集,紧紧地盯着凌雅峥,忽地道:“你是有意的!你明明知道,这人世间,我只在意清让、箫语两个!只有他们两个共结连理,我这辈子,才算得上是圆满!”
    “你这话就错了,我可是真心实意,跟你一样,想叫齐清让跟你妹妹结发为夫妻。”
    “可你明知道清让满足不了箫语的虚荣,却叫箫语在虚荣中长大!”邬音生咬牙切齿,不由地有些不寒而栗,“你在心存恶意时,设下陷阱,却在转身之后,忘了自己的恶意,假装慈悲为怀,叫谁也无法断言你是个十足的恶人!就如眼前,箫语自甘为妾,旁人只说她不知廉耻,却不知,这一些,都是你算计出来的。”
    “我听不懂你的话。”
    “世间的黑白对错,很难断定。但最后的胜者,绝不会是清白无辜之人。就如如今宫里那位,明明是父子间争权夺势,却装作事外之人,单等着旁人将他一步步推上朝堂。”邬音生压低声音,“方才,清让那般看我,定是你挑拨了他!你没忘掉我母亲、他母亲谋害你母亲的事,想要我跟清让两个,各为其主、自相残杀!”
    凌雅峥勾着嘴角,抚摸过自己的脖颈,就向邬音生腰上的佩剑触碰过去,低声笑道:“你说得没错,陷阱是我早早挖下的,我此时大可以做个苦口婆心的好人,然后等着,喜闻乐见的结果出现。”比起断了邬音生的仕途,叫他跟齐清让刀剑相向,才是对他的最重一击。
    “你没机会了,你的一举一动,我都预料得分毫不差,早断了你的路。你多做一件事,就是多错一件事。”邬音生后退一步,苍白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我本无意背叛五少爷——不对,这事过后,我跟五少爷还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但八小姐你……啧啧,你不知要随着三少爷被发配到哪里去。这就叫做贪心不足蛇吞象,谁叫,三少爷曾贪心,吞下季吴皇朝的库银?这就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你这样笃定?”凌雅峥挑眉。
    “三少爷人在天牢,八小姐有什么话,要捎给他,小的可以给八小姐代劳。”邬音生微微颔首,两眼如蛇般,冷冷地望着凌雅峥,“八小姐别怪我,你将箫语养成那样,等同于杀了她。”
    “所以,你要为你妹妹报仇?我没什么话好说。”凌雅峥望了一眼关切着走来的齐清让,说道:“送客。”说罢,转身就向角门走去,听见邬音生低低地咆哮说“我绝不会叫你得逞”,回头对他一笑,便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上房院子里,隔着窗子听见厦房里莫宁氏的哼唱,就轻轻地走了进去。
    “皇后如何说?”莫宁氏抬头见是凌雅峥,急赶着问。
    凌雅峥走进去,洗手之后,脱去外面衣裳,坐在榻边瞧着酣睡的七月,说道:“并没瞧见皇后……宫里没了位太妃,皇后无暇见人。”
    “没了位太妃……”莫宁氏怔了怔,才醒悟到须得赶紧去衍孝府,准备随着莫老夫人去宫里守夜,起身后,叮嘱凌雅峥:“将各处的门都关了吧,尤其是两府间往来的那道门!七月还小,你便留在家里吧……过些时日,再想法子去大牢里,探望三儿一回。”
    凌雅峥应着,亲自送莫宁氏出来,回来后抱着七月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就转身向上房走去,才进到里间,忽地眼前一黑,耳边响起呼呼的喘息声。
    “别闹,我抱着孩子呢。”
    “你不惊讶,也不惊喜?亏得我如今还在大牢里受苦呢。”
    凌雅峥挣开蒙在她眼睛上的手,回头瞧了一眼无赖的莫三,啐了一声,先将七月放在床上,待莫三搂着她磨蹭,就笑道:“你怎么出来的?”
    “好个狠心的婆娘,也不问一问,我吃了什么苦头。”莫三翘着腿在床上躺下,见七月睁开眼,就将她放在自己胸口,瞧见她好奇地睁眼看,嘴里嘚嘚了两声,就道:“要出来还不容易?那天牢是谁家的地盘?还不是咱们太子爷的地方!还是咱们太子爷高义,如今替我在天牢里坐着。”
    凌雅峥噗嗤一声笑了,“你许下关绍什么了,他竟肯帮着你?”揉着莫三的腿脚,唯恐他在天牢里冷着了,就催着他将衣裤脱下来,又开了柜子,取出柜子里的貂皮,想法子将貂皮等物,塞进衣裤的夹层中。
    脱得只剩下一层单衣,莫三摇头道:“你这就不明白了,对关绍而言,这世上有什么事,比得上瞧见夺了他家江山的马家人,父子、祖孙相残更大快人心?”
    “你也知道,是太上皇他们作乱?”
    “也?你又从何得知?”莫三嫌弃里头的衣裳两日未换,就将衣裳脱下,扔在床下。
    “别乱丢!仔细叫人瞧见!”凌雅峥细心地放下帐子,坐在床上手上拿着针线,就说:“那一日,听二嫂子说,祖父要做了九五之尊,登时就想,若是上辈子你得了江山,少不得江山还没坐稳,就要跟自家人争起龙椅来。俗话说,高处不胜寒,若做人上人,必要先做孤家寡人。”话音一落,似乎听见七月的一声叹息,好奇地看过去。
    “这小东西,还会叹气了。”莫三伸手在七月脸颊上一戳,庆幸地说道:“亏得这苦差事,没落到我头上!不然,这会子,我就成孤家寡人了。”
    “……皇上知道是谁将他逼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了么?”凌雅峥吐出一口线绒,侧耳听着屋外,不见人走动,料到人都被支开了,就又慢慢将夹层里塞皮毛。
    莫三笑道:“到了这地步,傻子也都要明白了。毕竟能叫各家的子弟动心的人,自然位高权重。偏太上皇还装作修心养性般,日日听曲逗鸟!皇上也曾说过,干脆将皇位交给太上皇,以换得一家和睦、父慈子孝,但秦太妃并未应允。”
    “秦太妃不应允,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秦家的女婿坐江山,这江山就有一半是姓秦的;若换了女婿的父亲坐,那就彻底姓了马,跟他们秦家再没关系。”凌雅峥见莫三将七月的手塞在嘴里,蹙了下眉。
    莫三忙将七月的小手拿出来,嗔道:“你嫌我脏?”
    “你多心了。”话虽如此,凌雅峥又向莫三在大牢里几日没刷过的牙看去。
    “竟然嫌弃我来!”莫三笑着,忽然揽住凌雅峥向她面上探去,见凌雅峥还要躲,就在她唇上重重地一咬,手上挨了一针,才松开手。
    “可有胜算?”
    “自然是有。”莫三自信地一笑。
    “那眼前的事怎么办?各家里是要大义灭亲,还是要忤逆圣上?万一,各家里为护住自家子弟,跟太上皇站了一边……反正,对他们,又没什么坏处。”凌雅峥眨了下眼睛,若不是皇后是秦舒,她兴许也会劝说莫三,干脆跟太上皇站一起,捏造出皇帝的十大罪名,恭请太上皇出来辅政,叫皇帝做了傀儡。
    莫三轻轻摇头,笑道:“这样狮子大开口的机会,咱们雁州府的老狐狸们岂会放过?”
    “……他们要趁机,将华国府、江南陈家、海宁白家等,逐出朝堂?”凌雅峥一怔,如此一来,朝堂就被雁州府出来的秦、柳、凌、莫四家把持,这四家虽有些龃龉,但彼此联络有姻,只怕日后会只手遮天,叫皇帝处处掣肘。
    莫三漫不经心地一点头,“他们是这样想的,可我不是,我可是心怀天下的人。真是没办法,生来就有做帝王的资质。”自夸之后,又兴叹道:“天牢真不是人住的地方,连个枕头都是潮的。”说罢,随着七月默契地一打哈欠,便懒洋洋地睡下。
    凌雅峥忙给他盖了被子,吩咐争芳、斗艳去准备了羹汤,就坐在床边看莫三、七月的脸庞,越看越觉得七月容貌随了凌韶吾,只觉将来七月不大能在容貌上出风头,大抵要在“内秀”上下功夫了,掐着时间,待一更天时将他唤醒,待他吃了羹汤,穿了衣裳后依旧扯着她磨磨蹭蹭,就笑道:“快些去吧。”
    “就叫关绍在大牢里多坐一会子。”莫三坏笑一声,对着七月亲了又亲,这才悄无声息地转身向外去,临走时,对凌雅峥说:“若是我被揪住从天牢里私自逃出,你也千万别吃惊,这也是预料内的事!不如此,怎么能将关绍也一起揪住,叫他陪着我换个大牢坐坐。”
    凌雅峥笑道:“人家这样帮你,你害他做什么?”说完,就明白他想换一间更好行事,亦或者,更便宜跟人接头的牢房。
    “夫人此言差矣,为夫是帮他向皇上表明忠心!试想,此时人人观望,肯豁出去救我的人,不就是义无反顾站在皇上那边的人吗?”莫三说着,伸手向凌雅峥白瓷般的脸颊摸去,见她猫儿一样眯着眼磨蹭了两下,心里一痒,转身就好似幽灵般出了屋子,趁着无人闪出院子。
    凌雅峥摸了摸自己个脸颊,只觉油腻腻的,叫了一盆冷水来洗脸,因天晚了并不傅粉,就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头发,望见镜子后孟夏哼唱着哄七月吃奶,就说道:“晚间我伺候着她,你睡去吧。”
    “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少夫人哪里受得住!”
    “没事。”凌雅峥一笑,觑见争芳慌慌张张地撞在摆着兰草的架子上,就道:“这毛手毛脚的性子,几时能改了?”
    “不是……”争芳咽下一口气,“三少爷在大街上被人逮住了!”
    孟夏眼睛不由地睁大,“三少爷不是在天牢吗?怎地又去了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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