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这种事情……是没有的。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
    都是在往前走,都是在修行。肩负万万钧,焉能有一步停顿?
    他怕自己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继续了。
    唯有在亲友面前,才能有短暂的放松。
    唯有这一次在齐国做出了忠于本心的决定,在云国休憩了身心,方有来楚国后的那一点通透在。
    说到独属于自己的快乐,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容易展开的话题。
    李龙川将门之后,第一爱兵法,第二爱弓马,其次爱“松弦”。
    晏抚事事以家族为重,个人雅致的喜好有很多,衣食住行,都吹毛求疵。
    重玄胜吃喝玩乐,好像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玩得转,只是他把心思藏在那张笑眯眯的肥脸下,谁也看不穿。
    许象乾喜欢占小便宜,蹭饭蹭酒蹭茶蹭青楼什么都能蹭……
    每个人的癖好,欢喜,朋友间相处久了,总是能知道一些。
    但若要问姜望喜欢什么,有什么爱好。
    他其实想不起来。
    他好像是没有什么喜好的。
    但他不是天生如此。
    左光殊说,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独属于自己的快乐,诚然是充满善意的话语,也未免飘忽了些,落不到实处。
    有些看起来简单寻常的东西,是多少人拼了性命也求不得的。
    贩夫走卒,三更眠,五更起,从早忙到晚,血汗所得,不过堪堪果腹。他们难道不想快乐,没有向往的生活?
    可仅仅是那个“生”字,有时候仅仅是“生存”,就已经让人停不下来,无法喘息。
    左光殊生而显贵,又被保护得很好,善意也是富贵的。是理想的阳光照在华丽的府邸,一切都很光鲜……
    是触摸不到伤痛的。
    但是看着眼前这一双明亮的眸子,
    姜望还是笑了起来,笑得整张脸上,每一个肌肉纹理都在快乐。
    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一份纯净的关心,一种善意的期许,都是可以温暖人心的光焰,不是么?
    嘣!
    他抬手给了这华服少年一个脑瓜崩,笑骂道:“说什么呢,姜大哥怎么就让你失望了?问问你自己,你现在知不知道真相嘛?知不知道嘛!?你再看看咱们这个阵容……”
    他大手挥了一圈,一副‘你看看这江山’的姿态,豪气干云:“够不够横扫山海境的?”
    “别觉得姜大哥在跟你吹牛,都实现了不是吗?”姜爵爷掷地有声:“事实胜于雄辩!”
    阅历丰富的姜爵爷,本想趁机给初出茅庐的少年上一课。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为人师者,但对于左光殊这种格外亲近的小弟,姜安安这种心尖上的挚亲,他也无法免俗,总是想要传授一些自己的人生经验,给出自己“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他踩过的坑,不想他们再踩。他犯过的错,不想他们再犯。他吃过的苦,不想他们再吃。
    只是没想到,反过来让这小子上了一课。
    左光殊知道他的疲惫,清楚他的努力,捕捉到了他的迷茫。
    这一点茫然不是今日才有。
    昔日天下污魔,恶名传世,他当然也想过,我何其无辜!
    一路行于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庄高羡励精图治,杜如晦深谋远虑,董阿为国尽忠……
    方鹏举不能辜负父母的期许,郑商鸣要做庸才的努力,方鹤翎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赵玄阳难违师命,崔杼张咏为理想献身……
    他只是一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
    他当然也迷茫过。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有赤心照明镜,可尘埃复尘埃。
    这些迷思过去有,今日有,以后还会出现。
    人在世间,不可能纤尘不染。
    但就像左光殊所请求的那样——
    做让自己觉得自在的选择,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如此便够了。
    一生行事,何须在意世人评价?
    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者,我不原谅。
    但我也不会自甘堕落,成为谤我辱我之我。
    天下诬我为魔,我便成魔,又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掌中三尺剑,剑锋所及之处,恪守自己的道理和本心。
    别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但脚下走过的路就在那里,并不会被谁的言语改变。
    所谓道途,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认识自己、看清自己,然后坚定地往前走。
    此刻与左光殊嬉闹的姜望,与之前的姜望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了解了山海境的真相,看到了凰唯真超越绝巅的道途,教育了左光殊也被左光殊所教育,愈发笃定了自己的人生。
    那种自灵魂散发出的自信自由,令整个流波山巅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月天奴眼中有一些笑意。
    左光殊摸着脑门皱着俊脸,一副很不爽的样子,但是也笑了。
    令姜望获知山海境真相,同时也给姜望带来横扫山海境底气的王长吉,却只是静静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方鹤翎默默地注意着王长吉,只觉得他此时意外的柔和。
    “万载以前,不曾有山海境。一个大时代以前,不曾有诸国。在远古之前,未见得有生灵。千古恨,万古名,都是云烟。”月天奴感慨道:“求佛求道,求一个通达罢了。凰唯真若是一去不回,他也并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解释。而他若从幻想中归来,又何须什么解释呢?我当了此禅心。”
    这位以傀儡为身的禅师,显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佛理。
    与姜望所知的其他佛门中人并不相同。说通透吧,有时候又很冰冷,说教条吧,有时候又能见圆润,又慈悲又冷酷,显得很不主流。
    当然,姜望所熟知的佛门中人,也都算不上正常。
    所以他竟也不知道,月天奴这到底算不算正常……
    “话说回来。”姜望看着王长吉道:“王兄告诉了我们这些……山海境的真相,凰唯真的道途,诸如此类。然后呢?有什么打算?”
    “然后?”王长吉轻轻抬了抬眼睛,淡声道:“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凰唯真是要冲击超凡绝巅之上的人物,他的力量、他的想法,岂是我们所能测度?”
    他用一种略显奇怪的眼神看着姜望:“你不会以为,我们有能力影响到他的计划吧?”
    姜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的确是以为,王长吉还有什么浑水摸鱼的法子,毕竟这个人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他的想象藩篱,展现了种种神奇。
    王长吉叹了一口气,对姜望于他的这种盲目相信,也不知该自得,还是该失落。
    或许兼而有之。
    “之所以我能够察觉到一些端倪,也无非是因为……山海境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根本不需要再隐瞒。凰唯真自幻想中归来已成定局,并且时间不会太迟。”王长吉说道:“主人不在家,我偷偷舀一口水喝,无关痛痒。要想对这个房子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房子的主人可就不好说话了。”
    “凰唯真何时归来?阁下可知道具体一点的时间?”左光殊问道。
    王长吉又叹了一声:“你们未免太高看我。我踮起脚来,也只能远远看到凰唯真曾经走过的一点痕迹,猜测他将要走回来。哪里能够做出多么准确的判断?”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如果一定要我给一个猜测的话,我觉得在百年以内,就能够见分晓。”
    凰唯真要自幻想中归来,这件事自然不是所有人都乐见的。
    别说大战未久的秦国,雄视天下的景国,就连楚国内部,也未必就有统一的意志。
    所以凰唯真真正归来的那一刻,必然还是会有一番波澜……
    只是,这也与他无关了。
    “多谢指教。”左光殊很有礼貌的道谢。
    相较于山海境九百多年的演变,百年以内,的确不算“太迟”。
    真要论起来的话,王长吉今天所讲的消息,价值连城。
    一位即将从幻想回归现实的、超凡绝巅之上的强者,无疑会影响整个楚国,乃至于天下的格局。
    左家提前一步知道,可以操作的空间太大。
    当然,如果像王长吉所说的那样,山海境的演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无需再隐瞒,或许很快就有各种各样的渠道将消息传开。
    姜望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
    “去中央之山吧。”王长吉直接道:“所谓礼尚往来,你们帮我拿到了夔牛真丹,我也该帮你们做点什么才是。”
    他看了一眼流波山外的世界:“不过垂钓争取来的权利已经在刚才的行动里耗尽,接下来我们只能自己飞过去。”
    姜望当然不会客气,为了确保左光殊拿到九凤之章,他本就计划邀请王长吉同行的。
    “那么长路漫漫,事不宜迟。”姜望直接飞身而起,飘飘如仙:“这一次的山海境之旅,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
    左光殊、月天奴、王长吉、方鹤翎,相继跟上。
    天翻地覆的山海境里,五道身影目标明确,疾飞远赴。
    飓风也好,狂雷也罢,无论是什么样的天灾,甚至都没办法侵近他们身周百米。
    穿山跨海似等闲,过风过雪带笑看。
    在这种不管不顾、放肆疾飞的快意里,左光殊终于感受到了横推山海境的感觉。
    好愉悦!
    ……
    ……
    天倾愈演愈烈,中央之山雄峙于此境正中心,仿佛仅剩的撑天脊梁。
    又像是暗夜的烛火,吸引着无数趋光的飞蛾。
    前仆者,后继之。
    山海境之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被淘汰的,早已经离开。
    该放弃的,早已经放弃。
    还留在山海境里的人,无论是否有收获,都要开始准备最后的争夺。
    钟离炎、范无术、伍陵、项北、太寅、屈舜华,这些各自灿烂的名字,已经一个个退出山海境的旅程。
    没有人是弱者,但“竞争”二字无论包装得有多么光耀,底色终究是残酷的。
    赢的留下,输的离开。
    就这么简单罢了。
    无论你家世如何,身出何门,有什么辉煌的过往。
    强者倒在更强者的身前。
    “万年未有之大变局,就在眼前。革蜚,我时常感觉……如履薄冰。”
    革蜚在心里,反复地回忆这句话。
    回忆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师那蓄满忧愁的眉头。
    那位曾经煊赫一时的风流人物,曾经问道暮鼓书院的卓越存在,在越国国相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从来闭门谢客,不见外人。
    天子问政,亦不复信。旧日同僚拜访,不开山门。
    孤僻冷峻的像一尊石雕,对着未落一子的棋枰,一坐就是十七年。
    只有他能来,只有他可以“观棋”。
    那纵横十九道,从来非他所好。他也更不明白,一颗棋子都没有的棋,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老师也不曾说。
    他有修行上的问题,就问。问完了,就离开。
    他从来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而忧心。
    但他总记得那皱在一起的眉头,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萧瑟的秋景。
    他革蜚出身于越国最顶级的世家,是革氏嫡传。
    自小天资卓异,秀出群伦。
    师父是一代名相高政。
    往来俱是公子王孙。
    出则香车宝马,入则奴仆成群。
    他应该不懂得忧愁。
    可自记事起,就有那样一道忧愁的眉头,压在他心头。
    令他无法懈怠。
    他总在往前走,总在往前走。
    如此刻一般,努力地往前走。
    迎着大风大雪,对抗着海啸雷霆。
    没有九章玉璧,无法沟通天地元力,只能靠自己的道元、神通、乃至气血……
    就这么往前走。
    不断地消耗,不断地前行。
    但可能是太过耀眼的雷光,让视野变得模糊。
    大约是太过凛冽的风声,吹散了某种呼唤。
    天地如此喧嚣,他却感到太安静,静得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如此清晰——
    “呼呼,呼!”
    他本不该觉得冷。
    但还是越来越冷。
    以蜚为名的他,带着种种稀有的虫子,备着压箱底的手段,特意来到山海境。
    却连蜚的样子都没有见到,就望山而返。
    道元根本已经运转不起来。
    身上的热量不断流失,一去不返。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他拼尽所有,很努力地想要振奋精神。
    仿佛在这毁天灭地的末日景象里,看到了那层层乌云之上,有光透了出来……
    那是真的存在么?
    他恍惚着,抬起了手,却闭上了眼睛。
    身上仅有的微弱星光,立即黯淡下去。
    就这样下坠。
    就这样沉寂在奔赴中央之山的路上。
    与风雪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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