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是拼尽了一切依然失败吗?
    是肉体所承受的痛楚吗?
    是尊严被轻贱的屈辱吗?
    不。
    中山燕文的答案是“付出”。
    当中山渭孙在军营里跪下来,他的心在滴血!他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如此不识大体,不懂大局。
    如此轻率,莽撞,自我。
    但这就是中山渭孙已经做出的选择。
    孙儿跪在地上求爷爷的事情,爷爷一定要去做。无论这件事情有多么艰难。
    他要不断地加码,一直加到鹰扬府都难以承受,加到中山渭孙都怀疑人生,质问自己到底值不值!
    唯有这样,才能给中山渭孙真正的教训。
    让中山渭孙明白,他的膝盖到底有多重,他跪下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让中山渭孙认清楚,他所做的选择,他究竟有没有本事承担!
    于此过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成长的代价。
    长夜无余声。
    披头散发的中山渭孙,独自站在军营中的空地,他干涸地抬着头,仰看着悬立空中的人们。他那张被泪水和泥污冲刷的脸,此刻表情非常复杂。
    荆国那些经常一起玩耍的公子王孙,并没有几个真正交心的。在太虚幻境里认识贾富贵和上官的第一天,便觉得他们非常有趣。几年相处下来,早已引为人生知己。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但为君故,万里不辞。
    中山燕文亲来楚国,帮他保人,这本是他所求,是他当初跪在地上的求恳。
    但他所想象的,不是这样啊。
    不是中山燕文提前一步踏上衍道,不是中山燕文来楚国低头,不是要他最尊敬的爷爷,付出如此之多!
    可他从来没有想清楚,今天却不得不明白的是——荆国鹰扬卫大将军,在楚国能有几分面子?要在楚国的必杀名单上抹掉一个人,究竟要付出多少!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清楚吗?还是根本不敢去深想,只是热血一涌,就要死要活地要救自己的朋友?
    中山渭孙,你难道以为鹰扬府一封书信,中山燕文一个名头,就能在楚国手里保下龙伯机吗?
    这里不是北域,楚国也不是什么西北五国。
    你终将知道,你轻率的决定,代价是什么。
    在这夜的寒风里,中山渭孙上了有生以来,最无法忘怀的一课。
    伍照昌看着面前这个万里南赴、苦心教孙的中山燕文,一时也惘然。
    每个人都年轻过,每个人都需要经历来成长,但成长的代价,不是谁都能承受。也不是谁都有机会汲取教训,爬起来再往前。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也是为人父母,为人祖父,伱的心情,我能理解。”
    他在天子亲赐的安国战甲下,掩盖寂寞的心情:“当年你第三个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战死沙场,你痛饮烈酒,提矛北去,一人独行,深入边荒。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死在那里。但你活着回来了,还立下了边荒八千里碑,至今是真人极限的武勋。”
    “我虽不曾公开言及,心里是认可你的。”
    “如今你中山燕文登临绝巅,你的人情也很够分量。”
    他抬起眼睛:“可是我不能答应你。一个龙伯机的确不算什么,哪怕他此生怀恨,搅风搅雨,也无伤大雅。但没有任何势力能在楚国的刑刀下救人,这一点很重要。”
    中山燕文完全听得懂这种表达。
    楚国誓灭南斗,你荆国出来保人,想保谁就保谁,难道荆国大于楚国?
    他知道中山渭孙也听得懂。他并没有去看自己的这个嫡孙,但观察着这不省心的孩子的一切。
    看着中山渭孙颤抖着嘴唇,眼神惶惑,几乎要开口说算了!但没有说出来。
    中山燕文决定继续加注。
    但就在此时,远空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安国公!当然没有任何势力能在楚国的刑刀下救人,但区区一个神临境的龙伯机,也不见得立即就要刑杀。”
    随声音倏然而至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他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何妨收押在监,以待明秋呢?”
    伍照昌淡淡地看过去:“倒是本帅孤陋寡闻了!这龙伯机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还惊动宋天师?”
    此刻之来者,正是景国东天师宋淮。
    一位比中山燕文更具分量的大人物!
    他并未遮掩来意,而且表达得很明白——楚国自为其事,该灭宗灭宗,该杀人杀人,什么大宗之主、南斗六真,尽可屠戮。大可以把如龙伯机一类的弟子关押起来,留待后续处置。
    这样谁也说不出楚国为他方避刀的话来。
    待到明年秋日,或者别的什么时候,等此事淡化了影响,他和中山燕文再加付一些条件,接龙伯机出狱。如此波澜不惊,兼顾多方,确实是妥当的策略。
    唯一可虑的是……龙伯机这个并不显眼的大宗真传,神临境的修士,是如何能搅动天下风云,在苦海漾开这样激烈的涟漪?
    他与中山渭孙的友情,牵动了北方霸国的鹰扬卫大将军;这中央大景的东天师,又是缘何而至?
    宋淮看了中山燕文一眼,同病相怜地摇了摇头:“我们都这般年纪,都是做长辈的人了,还能为什么忧心呢?”
    他对伍照昌说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儿,现今还在太虚阁里坐监。诸位贤达当面,宋某也不说暗话。我原本打算等他出来,用一个大景总宪的位置,弥补他错失的光阴。但这小子前些天求得了太虚阁员的体谅,给我寄了一封信。信上说‘若亲友皆安,久刑饮甘。若天人两隔,不免独吊’,说这五年的监期,他不要其它补偿,只要换一个朋友的周全——你们说,做徒弟的说到这个份上了,做师父的能够视而不见么?”
    在进太虚阁坐牢之前,陈算的官职是景国御史台左副都御史,属于御史台第三号人物。从这里再往上,就只有右都御史和左都御史这两个位置,每一步都是根本性的跃升,千难万难。
    尤其是在景国这样一个历史悠久、诸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古老帝国,每一个位置都有无数双眼睛,论资排辈都不知要排多少年,且有得熬。
    其中左都御史,又别称“总宪”。
    坐得此位,即可掌控御史台,名正言顺监察百官,是景国第一等权位。在位格上,与真君都可平起平坐。
    景国内部是如此描述权柄的:镜世台观天下,中央天牢刑天下,御史台监察百官,也包括镜世台和中央天牢。
    东天师为爱徒准备的补偿,不可谓不丰盈。
    而陈算竟以此为筹,要换他的朋友。
    直到现在,姜望才恍然明白,陈算在太虚阁楼一次次自杀,是要求一个什么样的机会,那封家信是为谁而写。他才知道,原来陈算也与南斗殿的龙伯机是好友。
    他自己同龙伯机只在龙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并不了解其人,没有什么印象。此刻却生出好奇来——真想知道龙伯机有何过人之处,能有这样的朋友,为他这样的付出。
    伍照昌缓声道:“想来令徒的这个朋友,名字也叫龙伯机。”
    宋淮叹了一口气:“不幸正是这个名字。”
    中山燕文抬手把中山渭孙抓到空中,在这个过程里,为他调理伤势:“你们三个都是朋友?”
    中山渭孙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是的!”
    他也是至此方知,太虚幻境里的贾富贵是谁。
    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贾富贵突然就音讯全无,多少封飞鹤传信都不回应。为什么好好的鸿蒙三剑客,只剩他一个人在鸿蒙空间里寂寞地晃悠。
    真是人间多风雨,各有各的难堪,各有各的屋漏。
    往时在鸿蒙空间里,他们说起各自的生活来,可都是一帆风顺,快活无边的。
    但知晓贾富贵也在尽力营救上官后,他忽然就不那么的孤独了。
    他承认他这次表现得非常愚蠢,可真正的朋友,不就是和你一起做蠢事的人吗?如此这个人人都很聪明的世界,就不是那么的难以面对。
    伍照昌看了看宋淮,又看了看中山燕文:“中山将军和宋天师都开口,按理说我不该不给面子。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中山将军和宋天师都开了口,那么龙伯机这个人的分量,我是不是还需要重新掂量?”
    宋淮的那一声叹息,便是为此!
    他既然答应了徒弟,要保一个龙伯机,不被楚国痛宰一刀,是万无可能的。尤其是陈算在太虚阁里表现出来的决心,楚国一定已经通过斗昭知晓。
    换成屈舜华这样的年轻人,或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事情也就办妥了。
    伍照昌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我们都是越老越心软,被晚辈拿捏的人。”宋淮淡声道:“但我和中山将军,又不太一样。他爱孙心切,我在蓬莱岛却是冷清惯了。最好是我的徒弟不要怨我,可若他一定要怨我,我也能接受。”
    便此划出一条线来——他认宰,但这一刀不能太狠,得有分寸。不然他就宁可让他的徒弟怨他。
    伍照昌开口果断:“我看陈算对龙伯机的情谊,不比中山渭孙轻。”
    宋淮施施然道:“但我对徒弟的爱护,可不及中山将军对他的嫡孙。而且——我家陈算也没犯在你们手里。”
    他还似笑非笑地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在认真地观察星象。
    而中山燕文一时缄然。
    伍照昌摆摆手:“吾辈丈夫,琐事不较!东天师把话说的明白,那本帅也不谈别的。价抵神临的物资,你看着交付。此外将来楚国若有需要,你也得帮我在景国保一个人。”
    宋淮也很干脆:“限于神临。不能是叛国重罪。”
    “便如此!”伍照昌当场确定了条件,又道:“等了南斗殿多少天,只有两个年轻人的友谊。可见技穷!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围山多日,伐山一时,便于今夜覆南斗,试请天下赏之!”
    他一边果断地调度大军,一边道:“两位真君既然来了南域,不妨也场外旁观,看我楚军气象!”
    屈舜华当即返身入营,整军备战。远处营地的项北,也立即行动起来。恶面军所在的主营地,更是随安国公一令而起。
    一盏一盏的悬明灯飞上高天,训练有素的楚军将士迅速披挂集结。
    度厄峰外的楚军营地,似巨龙苏醒,咆哮长夜,顷刻便有盘山之势。
    竟于今夜就发起总攻!
    姜望正要离开,伍照昌看过来:“姜阁员何妨旁观?也代表太虚阁,记录一下南斗殿的覆灭。”
    姜望略想了想,按剑道:“国公有言,我不敢辞。我姑且留一双眼睛在此,但愿不会有什么打扰。”
    “伍爷爷!”左光殊则是眼巴巴地看着伍照昌,又眼巴巴地看向正在整军的屈舜华,用眼神传递恳求。
    伍照昌哑然失笑,摆了摆手:“去吧!”
    “末将领命!”左光殊行了个军礼,顷刻蒸腾烟甲,向屈舜华疾飞——“屈将军!本将奉安国公之令,前来支援,愿为你部前锋!”
    夜色下有屈舜华严肃的声音:“予你先锋营,勿失色三军!”
    左光殊踩住一条水色蛟龙,飞翔于夜穹,大声接令:“此阵有我,有进无退!”
    军心大振,杀声一时绵延。
    这边空中,中山燕文看了表情焦切的中山渭孙一眼,终是对伍照昌道:“楚军伐庙,刀剑无眼,我等自是不便出手,公爷也不可能要求将士在战争里压低刀剑,刻意留一个龙伯机的命——您看是不是可以这样,咱们先将罪人龙伯机逮捕,再伐山破宗?”
    伍照昌的表情藏在恶鬼面具之下,他只是笑了笑:“那就要看南斗殿给不给中山将军这个面子了。”
    “但愿他们不要为难我吧!”中山燕文征得同意,便抬手一指。他们刚刚聊过的这段话,就化为一支玄黑信箭,瞬间飙上度厄峰,穿入南斗秘境。
    这一切都由伍照昌见证,确保中山燕文和南斗殿没有别的沟通,只是提出接走龙伯机的请求——
    而这几乎不被视作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南斗殿的覆灭已成定局。
    在这种情况下,中山燕文和宋淮要救一个南斗殿的真传弟子出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视为替南斗殿保留了火种。南斗殿怎么可能不愿意?
    从始至终,救龙伯机一事,与龙伯机无关,与南斗殿无关,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楚国的态度。而此刻代表楚国态度的,正是讨伐南斗的主帅,安国公伍照昌!
    荆国鹰扬卫大将军和景国东天师,已经用足够的诚意,说服了伍照昌抬高刑刀一寸。事情到这里,该有一个不那么圆满、但必然刻骨铭心、且也能算是得成所愿的结果。
    但事实却是,中山燕文亲自发出的信箭,予以南斗秘境的诉求,仍然经过了漫长的等待。
    等到楚军已经整军完毕,结成军阵,正式开始登山,南斗殿才给予了这份姗姗来迟的回应——
    龙伯机已经死了。
    是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一个未被记住名字的人,提着一卷草席,轻率地将尸体带了出来。
    他从登山的大军上空飞过,并不自由地飞在度厄峰外,飞到了众人身前。他贪婪地呼吸着外间的空气,在诸多强者审视的目光中,表情怪异地一一打量回去。
    “你们……都是来救龙师兄的?”
    “他真有面子啊!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奔走!”
    他的眼神似羡似悲:“可惜你们来晚了。他已经死了。”
    “龙伯机死了?”中山渭孙不敢置信地往前一步,看着他手里提着的那卷草席:“怎么死的?”
    他当然不敢相信,但那里确实是一具尸体。
    他当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薄薄的一张草席,根本遮不住他的眼睛,他认得龙伯机——
    龙伯机已经死了!
    从北域到南域,奔赴万里,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做了这么多的蠢事,最后却只救回来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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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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