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刻,他已经从昨夜抓获的犯人中审出了真相,但纪然隐隐有一点被魏行贞拿来当枪使的感觉。
    女官浮光缓步走下太初宫外的石阶,“纪大人,皇上传你上前问话。”
    纪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言不发地跟着浮光往大殿走去。
    殿中,花甲之年的长公主正掩袖而泣,纪然上前,向着皇帝也向着长公主俯身行礼。
    “好了,别哭了,还当着年轻人的面……人家要笑话你了。”孙幼微带着几分哄孩子的语气望向头发斑白的女儿。
    长公主望了过来,“这位是……?”
    “臣纪然,现任大理寺少卿一职,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擦干眼泪笑道,“我能多活一日,多看一眼母亲,都是纪大人的功劳……”
    孙幼微笑了一声,打断了长公主的话,只催让她快些回去休息,长公主依依不舍,起身惜别。
    长公主走后,大殿又恢复了寂静。
    孙幼微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低声叹道,“在朕的几个孩子里,长公主是最孝顺,也最心善的一个……纪然,朕,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陛下言重了,”纪然垂眸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孙幼微收回了目光,表情又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威严。
    “太尉与长公主无端昏睡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孙幼微轻声道,“说说吧。”
    ……
    小楼之中,不恃也在与冯嫣说起昨日黄昏发生的一切。
    “竟有此事?”冯嫣停下了手中的雕刻,她望向不远处站着的不恃,“你当时确实看清楚了吗?”
    不恃点了点头。他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像是有人往他头上扣了个木盆。
    “他们一共四个人,我们和大人一道潜入进去的时候,见他们围坐在淳和坊一间民居的地窖里。地窖里也没有点灯,不晓得他们在干什么。”
    “然后呢?”冯嫣问道。
    “然后大人让我上去,把他们四个都拎起来,”不恃一边说话一边比划,“我就去把人拎起来,之后我们就一起去了大理寺——”
    “哎你这……”去甚从一旁的桌案上跳下来,在地上盘腿而坐,“太太,这段还是让我来和你说吧。”
    冯嫣笑了一声,“好。”
    “我们进去的时候,正碰上那四人施展禁术,意在操控附近的苦主走去枯井旁边,吞食足够使人致死的野灵。”
    “吞食野灵?”冯嫣微微颦眉,“可洛阳城内生民六十万,这车水马龙的……并不是野灵经常出没的地方。”
    “那野灵不是城里的,是从岱宗山一带引来的,走的是地下水路。”去甚答道,“我们下到地窖的时候,地窖当中摆着一张方桌,桌子中间铺了三张血水写就的八字——这八字,有两张叠在一旁,分别是长公主和薛太尉夫人邵氏的,另一张则属于纪大人昨夜捉拿的那个女人。”
    “邵氏的?”冯嫣又是一怔,“怎么会是邵氏,睡去的人明明是薛太尉……”
    去甚一笑,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太太听过‘一线牵’么。”
    冯嫣摇了摇头。
    “……也是野灵傀术的一种?”
    “是的!”去甚打了个响指,“只要设法拿到了某人的八字、毛发和指尖血,就能用‘一线牵’的咒术,将咒印瞬间引至此人最重要的人身上去——太尉夫人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老太尉,所以中招的自然就是太尉本人了。
    “不过这种情况是少数,对大部分人来说,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他们自己——比如长公主,所以她中了‘一线牵’以后,自己就睡过去了。”
    冯嫣一边听着,一边细细思索,不由得站起了身,在屋子里缓缓踱步。
    她记得自己去年莫名昏睡时,父亲母亲也曾一度怀疑她是不是中了傀术。冯家当时就请了禁厌师到内宅中查看,然而宅院中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傀术留下的痕迹。
    “老太尉昏睡过去时正在内廷,”冯嫣轻声道,“宫中不缺能人,倘若真是中了傀术,内廷的禁厌师……不会看不出来吧。”
    “太太有所不知,这就是‘一线牵’高明的地方了,”去甚笑道,“一线牵和寻常傀术不同,中招以后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一线牵以野灵为引,最初的禁术侵蚀只在一瞬,除非事前做好了准备,否则很难觉察。如果不能找到最初禁术施展的地方,并毁掉施术的阵法,苦主就无法自主醒来,且看起来就与睡着无异——这也是它被列为禁术的原因。”
    “然而野灵毕竟属灵,若是一直放任不理,苦主只会耗竭而亡。”
    讲到这里,去甚顿了顿,“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
    “就是像昨晚淳和坊的女人一样,操纵师先让昏睡中的人前往野灵充沛之地,这样一来,他们很快就能得到一个力量充沛的傀儡,就像夏至前后在明堂附近纵火的聂小君那样。”
    去甚脸上的表情认真起来,“被野灵浸润以后,苦主会在三日内缓慢死去,而这三日,他们的身体则全凭施展‘一线牵’的操纵师操纵。倘若我没有猜错,那位邵夫人和长公主在花灯节那晚大概都去过洛水边——这才中了恶人的陷阱。”
    冯嫣微微垂眸。
    她的头发与指尖血,若是有心,倒不难得。
    自己的院子里虽然没有仆从,但每日总还是有下人要进屋收拾东西,从梳子上取几根头发,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再说指尖血——她的两手硬茧斑驳,一方面是因为弹琴生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雕刻。
    偶尔弄伤了手,她自己止血,自己包扎,而换下的血帕和绷带也是交给下人们清洗。
    但有一条,她的八字极不易得。
    不止是她的,冯家所有未出嫁的女儿们,生辰八字都被严防死守。
    除了出嫁时会交由卦师来占卜吉时,其他时候从不动用。冯嫣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生的,只是从与母亲的聊天中大概推测是在暮春初夏的时节……
    如果去年昏睡也是因为有人暗中施展傀术,即便那人有了头发与指尖血也无济于事——冯嫣对自家人的守住秘密的本事有着足够的信心。
    那么,大抵就是有一个将她看得比自身还要重要的人,中了“一线牵”,进而让她陷入了沉睡么……
    想到这里,一个人的身影倏然飘过了冯嫣的脑海。
    她还来不及细想,去甚又忽然开口。
    “说起来,这个‘重要’有两层含义。”
    “哦?”冯嫣看向去甚,“怎么说?”
    “像邵夫人这样深爱丈夫,以至于将丈夫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是一种情况。”去甚答道,“另一种情况则是强烈的憎恨——恨到只要能复仇,那么即便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那这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重要的人’。”
    冯嫣垂下眼眸,往昔旧事又在脑海浮现——
    「我绝不会……让你伤害……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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