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公不在公安的时候,荆南的一应军政大事,都由军师中郎将诸葛亮处置。以诸葛亮的才能,自然剖断如流,绝无疏漏。但玄德公在和不在,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他前往京口的时候,每个人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担心,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待到主公顺利折返,重新坐镇公安,所有人顿时有了主心骨,仿佛再也不会被任何敌人压倒。
    同时,凭借着玄德公的巨大威望,许多原来难以推进的事,忽然就不麻烦了。甚至还有些原本依违于孙刘两家间的地方土豪,这时候也巴巴地馈了版籍和丰厚礼物,来左将军府求见。毕竟,如今的玄德公不是豫州牧了,而是得到部属和盟友共同认可、已经向朝廷发去表文的荆州牧。
    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只要汉家制度一日尚在,玄德公就是不容质疑的荆州之主。或者如周瑜、黄盖这样的东吴宿将,可以仗着吴侯的背景自行其是,可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谁敢对抗赫赫大汉的威严呢?
    荆南各地,逐渐稳定的局面清晰可见,而每一处地方的彻底降服,又会对周边各地造成影响,形成连锁反应。这样一来,荆南基业日趋稳固;自建安十三年曹军南下,就始终陷于高度紧张的左将军麾下群臣们,迎来了难得的闲暇。
    二月阳春,气候渐渐变得温暖。
    这一天,一支步骑混合,多数人身着戎服的队伍,沿着公安至夷道的官路缓缓前进。
    玄德公在公安修筑城池,招徕原属刘表的部众、管理荆州南部各郡县;同时,也以公安为中点,沿江向东西两面巩固扩张。
    这条官路便是玄德公驻军公安以后着手修建的,连接着统治中心公安与荆州的西部边境重镇夷道。
    夷道为宜都郡的治所,领军驻扎在那里,并试探性向猇亭、西陵等地伸手的,乃是征虏将军、宜都太守、新亭侯张飞。
    在过去的一个月内,乐乡长雷远按照左将军府的要求,驱使数千名百姓完成了此段道路、亭舍、桥梁的修整,极大提升了公安城对荆州西部区域的掌控。
    这条道路与大江平行,路面用沙土垫高夯实,可供两车相对而行,策马其上,向右可以眺望到仿佛无边无际的滔滔江水,向左则是地形逐渐抬高如叠嶂的绵延青山。道路本身很宽阔,是秦汉两代峡江水陆道的东面延伸部分,只是年久失修而已;此刻许多坑坑洼洼的地方都仔细填平了,路边移栽了遮阴的树木,每隔一段距离,用拓宽道路时砍下的灌木搭建了行人休憩之处。
    大约路程过半的时候,众人经过一条颇为宽阔的河道。
    这处河道在秋冬季节是干涸的,但春季大江涨水,于是江水沿着河道涌入,形成季节性的河流,一直连通到南方的油水、洈水。此刻约莫两三百名壮丁正聚集在河对面一处自然堤的边缘,有人来回搬运土石,有人此起彼伏地喊着号子、夯打木桩。
    扈从往那里唤了几声,那些壮丁远远答应了,随即分出人手,从河湾里撑来两艘渡船。
    骑士数量甚多,还有数十匹从马和近百名护卫步行相随,渡船无法一次载运。第一批渡过的人们就停留在河岸边稍作等待,观看着后继的人马慢慢地渡过来。
    由水面到他们所处的河岸高处,大概有三四丈的高下差距,这一段陡坡没有修整过,很是崎岖难行,牵着马更加麻烦。登上河岸后,所有人都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唯有三个人表现格外自如,显然体力和对马匹的控制都超过他人。
    这三个人身处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之下,除了戎服和腰间佩刀以外不带武器,显然是地位甚高的首领。
    位置居中一人,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身材极其高大,面容精悍,颌下的短髯则增添了刚硬的武人风范。因为怕热的关系,他把戎服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筋骨粗壮的胳膊。此人乃是关羽的长子关平。关平虽然年轻,却已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举凡刘备、关羽所经历的大战,关平几乎无役不从,战必身先士卒,深得将士们的拥戴;如今乃是荆州水军的重要将领。
    关平正看着第二批渡河的人们。那些人小心翼翼地牵着马,站在狭小的船舱中,有人紧紧地抓着船舷一动都不敢动,唯恐稍微移动重心,就会导致渡船倾覆。
    他笑了起来,指了指那个格外紧张的骑士,向自己左侧一人道:“我这北人都不怕水,荆州人何以如此紧张?”
    左侧之人也笑了起来:“那是因为牵马的关系吧。如果只顾着自己,反倒轻松了……何况,荆州也有南北之分,襄阳人未必都擅水性。”
    说话之人比关平略微年轻些,身材也稍微矮了两寸许,但肩宽背阔,体貌雄伟,眼神锐利,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带着一股将如猛兽扑击的凶悍气势。此人乃是公子刘封。
    刘封本是罗侯寇氏之子,长沙刘氏之甥,刘备客居新野时,以刘封为义子。刘封的武艺气力都远迈常人,近年来很受刘备的重用;历次战役中,常常随同玄德公出战,也有与关平协同配合的经历,彼此颇具交情。
    关平回头对扈从说道:“等他们到了,你们都下去帮一把。万一真个脚软跌水里,那可就成了笑话了。”
    扈从们连声应是。
    此前庐江雷氏数万人抵达夏口的时候,关平负责指挥船队运输,并沿途领兵监护。他与雷远合作的很是愉快,当时便约定了,待到有暇时前来乐乡做客。
    后来雷远在乐乡忙于落脚的各种琐事,关平也自有负责的军务,一晃两个月没见。此时玄德公坐镇公安,荆南各处太平无事。关平听说雷远在乐乡已经基本安顿下来,便择二月里的社日,带了若干同僚来寻雷远射猎,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喜好热闹的刘封。
    关平与刘封交谈时,站在稍远处的第三个人,正专注地眺望着大江。
    此人年纪大约也在三旬,身量略微有点瘦削,不似关平、刘封这般明显的武人体魄,但皮肤晒得很黑,眉眼显得特别深邃。
    在他目光所向,唯见茫茫江面、滔滔江水,视野尽处,则是江中连绵延展的沙洲,沙洲上密不透风的林木和芦苇遮挡住了更后方的景色。
    一名向导模样的人见他看得入神,连忙道:“江北乃是枝江县。此县乃是秦时所置,因为蜀江至此如乔木分支而得名……”
    刘封哈哈两声,对向导说:“仲邈就是枝江大族出身,你竟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向导吃了一惊,连声道歉。
    那人摇了摇头,表示无妨。
    他便是枝江大族霍氏之长霍峻霍仲邈。去年他领部曲数百人归属刘备,被刘备任命为中郎将。
    自曹军南下,霍峻已经离开故乡两年了,此刻与故乡仅隔一江,难免有些感慨。但他又想到,玄德公在公安筑城以后,无数荆州人潮水般南下投奔,以求建功立业;身为武人,更要南征北战以马革裹尸而还,何必总是眷恋故土呢。
    “我倒不是在看枝江……”霍峻转向关平、刘封二人,微笑道:“两位请看,大江在此处折向西北,而在江水弯折的凹处,应当就是雷续之近些日子经营的地盘了。”
    刘封连忙问道:“在哪里?”
    “应该就在这个方向。”霍峻是荆州本地士族,深通地理,当即伸手指点着,为两人解说:“大江出峡口以后,在夷道以东至公安的这一段虽然大体自西向东,却蜿蜒曲折,反复萦绕。在江陵中洲以南,江水侵入陆地,形成几座广阔的湖泊水泽,又经过多条河流再度汇入油水和洈水,连接到武陵以东的庞大水系中。在这片水泽间的地面平坦开阔、草深土肥,宜耕宜牧,又以起伏群山为依托,诚为宝地。玄德公在此地设立乐乡县,东临云梦、西连江峡,南接武陵,北濒大江,日后必会是荆南的重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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