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只有四天!”史郃瞠目道:“君侯,战场上的事情何等微妙,哪有算准时日的道理?何况之后的厮杀只会愈发艰难,难道每次都靠君侯你亲自上阵?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说到这里,史郃忍不住转身,看看营栅下方正在整队的弓弩手们。
    适才史郃便是领着这批弓弩手掩护关羽,一直跟到了围头,将远处蠢蠢欲动的曹军后继兵力击退。荆州军的弓弩极多,有射程远超弓箭的强弩,也有动辄泼洒箭雨的连弩。因为有这优势,才勉强把曹军的弓弩手压了回去,否则关羽的个人勇力哪怕再强十倍,也逃不脱箭矢的密集攒射。
    饶是如此,关羽依然中了一箭。
    这深入臂膀的一箭足以使寻常士卒失去战斗力。关羽带着这样的伤势横绝战场,逼退曹军,可见其体格和坚韧的意志。然而他终究是人,不可能刀枪不入。这样的冲杀一次可行,两次,三次还能可行么?
    两次三次之后,曹军必定有针对性的布置!
    关羽是汉中王的臂膀,是荆州军的灵魂,他若在战场上有什么万一,是何等样的震动?谁能承担这天大的责任?如史郃等辈,便是死一百次,也承担不起!
    何况,就在史郃的眼皮底下,可以看到好几名弓弩手正在默默地拆解弩机,偶尔低声骂几句。平日里保养再怎么完善,可到了战时的复杂环境,愈是威力巨大、结构精密的武器,愈容易损坏。数日苦战下来,史郃所部的强弩只剩下半数,连弩只剩下四成。而专用弩矢的数量少的可怜,若晚间运送补给的船队晚到些,史郃就要跳着脚骂娘。
    明日,后日,战斗一定会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艰难。
    可史郃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打这一场。
    当时荆州军起兵北上,为的是对曹操意图篡位作出反应,向天下人展现汉中王的政治态度。一晃眼两军恶斗了这些时日,曹军丢了襄阳,损失巨大,荆州军也疲惫不堪,而交州军更是被迫得化整为零,只能在淯水以东做些形援。
    这样的局势下,曹操就算还有心思登基践祚,脸也已经被关羽打肿了。汉中王与国贼势不两立的态度,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还不够么?
    其实,自从夺取了襄阳,荆州军的将士们便已经满意了。这样的大胜仗结束后的升赏,足以在荆州军中新提拔起数以百计的校尉、司马、屯长、都伯,分配出数百顷的田庄。而诸将也必定各有厚赏,人人升官发财。
    可关羽却一口气冲到了邓塞,仿佛要把整场战役不断延续下去。而他选择的战法,竟是以少量部众直面曹军无穷无尽的大军!
    过去数日里,随关羽北来的史郃、吴砀、曾夏、士仁四将所部,全都死伤惨重。吴砀本人都战死了,曾夏断了手臂,部众完全失去了战斗力,接下去的战斗,史郃、士仁二将必定要承担更重的任务。
    基层的士卒想不了太多,上头有令,继续卖命便是。但如史郃、士仁这样的裨将难免会盘算何以如此。越想越不明白,于是越战斗,越觉得疲惫,越觉得不甘心。
    史郃从外头转回来,鼓足了勇气恳切道:“君侯,咱们拿下了襄阳,仗就已经赢了!要我说,咱们何必……”
    关羽起身,随意地睨了史郃一眼,却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压力沉沉碾压而下。
    史郃立即噤口不言。
    关羽沉吟半晌,最后道:“当年咱们转战河北、中原的时候,比这更危险的仗打过不下百十次。这一次又有什么值得多说的?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退下吧!好好休息,预备后继的战事!”
    终究史郃不敢与关羽争辩,他垂下头,躬身施礼,退出堂外。
    沿着山间的步道往下走了半圈,正撞见士仁焦躁地走来走去,来回打着圈。
    士仁字幽州广阳郡人,与史郃一般皆为幽州元从,因为作战勇悍,很早就做到了二千石,宗族子弟皆受优待。但他与关羽却算不得亲密,故而等待在外,让史郃出面劝说。
    这会儿史郃出来,士仁连忙走近:“怎么讲?”
    史郃摇了摇头:“君侯说,他自有道理。”
    士仁愕然,片刻后握了握腰间刀柄,咬牙道:“那我们也惟有死战。”
    古语云:“机事不密则害成。”终究这二将地位不到,关羽不可能向他们透露此战最关键的谋划。而关羽以统领万军的主将身份亲自上阵,也确实有他的道理。
    就在关羽出战的当晚,这个消息便被火急传往后方。
    此时曹操虽然挥军南下,但其本部尚驻在新野以南的安众港。此地是湍水与淯水合流之处,因为湍水流经新野城西的安众古城而得名。早年间魏王与张绣作战,谓荀彧曰:“虏遏我归师,而与吾死地战。”所谓的死地,便是从安众故城到安众港的这片涉为艰阻之所。
    曹操的军船停泊在安众港内,本人则在港外一处塬地设下大帐。
    过去几日船上行军,难免颠簸起伏,令曹操不适,所以他不得不离船登岸,找一处干燥地面早早休息。可真到了傍晚以后,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又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歪坐着养神。
    朦朦胧胧间,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想到了雒阳城极盛时的壮观,也好几次想到自家领兵作战,出生入死的可怕场景。想到许多,其中许多细节,却又记不清楚,毕竟年纪大了,脑力和精力都不如当年。
    就这昏昏沉沉地捱着,天黑了,营地中渐渐安静,只有一队队甲士们巡哨的脚步声,像擂鼓般步步逼近,又慢慢地消失。
    曹操快要睡着了,可身体忽然从围栏滑落。他低声惊呼,猛地清醒过来,发现半个身体都悬在榻外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惊到了,他忽然觉得头颅中忽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他举起双手摁压着额角,反复用力,那疼痛好像被压服,冷汗却流淌了一身。
    帐外传来低沉的呼唤,是刘晔的声音:“魏王!魏王!”
    “什么事?”曹操暴躁地问道。
    “前方军报,关羽仍然身在邓塞,而且今日亲自出战,击退了我军进攻!”
    “当真?当真?”曹操猛地坐起:“我军数倍之兵,三面围拢,他竟仍据守不退?”
    “千真万确。”
    曹操猛然掀开帐幕,大步出外。
    “云长素以雄武自矜,看来此番夺取襄阳,更使他愈发骄狂了!嘿嘿,他胆量甚大,胃口更是惊人,却没有想过,自家的力量能否继续支持下去!这正是我军的机会!”
    “魏王是想……”
    “关羽,名将也,非常人可敌。”天空中的浓云不知何时露出一道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曹操的面庞上,照出他振奋的神情:“立即传令各部整备,四更拔营,继续东下。我当亲提铁骑,去往擒拿此人,以扭转全局!”
    刘晔恭声应是,却不退走。
    “怎么,还有事?”
    大军行进,不是一声令下就立即能办成的。诸多部队行军路线如何划定、沿途如何互相掩护,军队的粮草物资如何跟进,乃至所到之处的营寨如何设立、对敌的准备如何展开,都是行军长史需要去安排的。
    刘晔是极有能力的官员,自然不会拿琐事去麻烦曹操。他只道:“鄾城、邓城周边,水势未退,一时难容大王的雄师驻扎,另外,也不便骑队驱驰。我们是否……”
    曹操不耐烦地挥手:“就按昨日商议的,我们从淯水东岸行进,抵近到鹿门山附近,与曹休所部汇合。至于我的本营……”
    终究关羽是战场上纵横无敌的虎将,曹操觉得,自家驻营没必要太过靠拢前方,以免为关羽所乘。
    他抬手继续按着额头,放缓语气:“就摆在瀴水上游吧!我记得,此前我们在那一片,分派了许多兵马,设下了许多营地?大水以后,应当还有存留吧?你去找一个营垒规模较大的,明日便往那里驻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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