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在前世时,也曾读些小说、传奇。在那些故事中,寻常人溯时光之流而上,立刻就能获得超群才力,能令万众景仰。其实普通人身临前世,依然是个普通人,那些来自于后世的常识,并不能立即带来多少直观的益处。
    而当代的非凡人物,其百折不挠的坚韧、主掌大局的判断、笼络人心的手段,却始终凌驾于常人,绝非某个后世的寻常社畜能比。
    便如玄德公此番赶到蓝田,用的无非是当年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的手段,雷远在此世统领庞大势力,他自家也好用解衣推食之法,自然看得明白。
    然而愈是看得明白,他愈能深深赶到双方段位的差距。
    当年那个从小舟跃身上岸、差点滑倒的和气老兵,如今发鬓愈发地花白,额头上的皱纹也愈发多了,但他看着雷远的眼光,依然是简单直接地喜悦和欣赏,不带着任何附加内容。
    这方面,雷远可差的太远了。他是真做不到如玄德公这般,将深情厚谊蕴于不动声色之中,丝毫不显做作,却又将政治上的平衡落得恰到好处。
    这章武八剑,除了玄德公自佩一把以外,其余七剑所赐,显然都是有意义的。
    刘禅作为玄德公的长子,却未能在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同步成为世子,皆因当时孙夫人诞下了嫡子刘永。刘永是吴侯的嫡亲外甥,当时孙刘联盟尚在,玄德公为了显示自家对联盟的诚意,刻意模糊了世子的地位,以获取政治上的周旋余地。
    待到后来孙刘联盟破裂,吴侯的影响不似当年那般重要,而孙夫人抚养刘禅,母子之间情谊甚深,刘禅才得以被册立为世子。
    如今玄德公将章武剑赐予刘禅,便明确了刘禅日后将为太子,政朝内外若有什么心机异常之人,大约便可以不再胡思乱想了。
    至于其余得赐六剑之人,皆勋名震动天下。六人皆是政权得以兴盛之基,也必当为新朝的柱石之臣,地位凌驾于诸多文武之上。
    六人中,武将四人,文臣两人。
    武将里,有在地方统兵的两人,也有直属中枢的两人。
    其中关张自是羽翼,若无关张,玄德公根本就走不到今日。而赵云性格谦退,一向以来,官职都稍稍逊色于诸将,恐怕就算汉中王称帝,他的官位也不会提升极多。是以,玄德公特赐章武剑予他,专以彰显赵云的特殊地位。
    雷远今年才三十二岁,年纪在六人中最为年轻,却既有战胜攻取的赫赫功绩,又颇擅经营地方民政。虽然近年来镇守交州,但朝中曾有建议,若关羽日后入朝为武将首席,势必要使雷远接替关羽的职权,完全统辖数州军政。
    至于文臣两人,一人是徐州籍贯的荆楚士人领袖,一人是关中籍贯的益州官员代表。
    法正凭此剑,便就此明确他在文臣中秀出群伦的地位,对颇好功名利禄的法正来说,足显尊荣。但这同时也是对法正、对其余群臣的隐晦宣示,皆因这章武八剑的剑名是诸葛亮所起,诸葛亮书写的剑名甚至直接镶刻在了剑身上。其在六人中的超然身份,就此得到最终明确。
    这一柄章武剑中,蕴含甚多意义。刘备专程走一趟,当然也不是兴之所致,更不会单纯出于对雷远的喜爱。
    不过,纵使这是上位者驭人的手段,终究也是诚意的一种。雷远十年前率部投奔荆州,当时刘备地不过荆南,兵不过万数,遂亲自乘坐扁舟渡江迎接,以显诚意。十年后的今天,刘备据有天下半壁,距离皇帝大位咫尺而已,待雷远却一如当年。
    这样的上司,放在任何时候都足以令部属竭力;下属若非要辨析其手段的运用、性情的真伪,反倒未免凉薄。
    当下雷远郑重其事地捧着章武剑,打算向刘备大礼参拜。
    刘备上前一步:“又不在朝堂上,何必如此多礼。”
    他挽着雷远的臂膀,坚持不让他拜下去,转而道:“续之,我现在这个身份,周边围拢的人太多,时时聒噪。不似当年那样,可以随便到处走动啦。既然把章武剑给了你,我就得启程折返,不在蓝田停留。”
    “那,我领人送大王一程。”
    “不必,不必。”刘备沉吟了一下,随即道:“续之帮我个小忙就好。”
    “大王,请吩咐。”
    “我平日里管束阿斗甚严,难得看到这孩子如此愉快。续之若不介意,今晚就让他与你们一起,与令郎亲近亲近,彼此做个玩伴。明日你带着他入长安城便可……我会留人沿途照应,不会让这孩子给你添麻烦。”
    “这是犬子的福分,哪里会有麻烦?大王放心,明日我陪着世子入城。”
    刘备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不耽搁,这就走啦!”
    雷远终于还是陪着刘备走了一程,将刘备一行骑队送上了通往长安的大道,才又折返回县城。
    阿斗那边,自然有赵襄去出面照顾。
    两个孩子从码头回到驿置,继续聊的热火朝天,阿诺又换用木刀木剑,与阿斗赛了数场,毕竟年纪差了五岁,下的苦功夫更是不如,于是连场皆败。直到阿斗心软,主动退让,造了两场和局出来,他才心满意足。
    两个娃儿玩耍的时候,雷远便在一旁看着。
    待到阿诺出了一声热汗,嚷着要沐浴,一溜烟出去了,雷远才与阿斗攀谈几句。
    雷远得了刘备的吩咐,在驿置中只说来了故友之子,故而驿置中人并不似通常那样,时时奉阿斗为世子,一面忙不迭地向他叩首称臣,一面又约束着他,动辄要他这般那般。
    这样的局面,让阿斗很是愉快。与雷远谈话时,也时不时呵呵憨笑两声。
    原来阿斗苦练剑术以臻此境,竟是缘于当年雷远的激励。
    数年前阿斗和孙夫人在江东军船上受人胁迫,结果雷远和几名扈从暴起发难,当场杀了个血肉横飞,这情形,完全被阿斗看在眼里。
    对雷远来说,那场小小厮杀算不得什么,但阿斗当时已然记事,心神颇受冲激。后来他便始终记得雷远持剑退敌的英武,自家又生出修习剑术以自保的强烈愿望来。
    若寻常孩子,小时候的某个念头旋生旋灭,一会儿就记不得了。阿斗的性子稍稍愚钝,但真下了决心,又比常人要执拗得多。此后他先缠着孙夫人学习剑术,后来又得到赵云和玄德公的传授,数年下来,剑术竟已登堂入室,远在寻常武人之上。
    说到这里,阿斗冲着雷远微笑道:“雷将军,我们要比一比吗?”
    雷远大笑摆手。
    阿斗的剑法得名家所传,章法森严,非同小可。若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时候,雷远凌冽杀气一起,恐怕阿斗当场就站不住脚;但两人若一板一眼地较量剑术,雷远还真未必是他对手。这种自取其辱的事,为什么要做?
    正待想个托辞,阿诺折返回来叫道:“阿斗,咱们来沐浴!有热水!”
    阿斗与阿诺玩闹了许久,出汗也多,稍稍安静下来,便觉得有些凉。这时候听到阿诺召唤,他先向雷远行礼告退,随即呵呵地笑着,一溜烟奔进驿置内院,踏得走廊上铺的木板咚咚大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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