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真很少看见铜雀园中如此整肃模样,一时间愣了愣。
    后退垂首趋步的张郃猝不及防,差点撞了上来,连连致歉。
    曹真顾不得与张郃多言,他往前几步,追上了司马懿,脸色严肃异常:“仲达,陛下此番召见,可有什么要事?”
    当年曹操病亡,大军溃败,曹氏政权几乎人心离散。曹丕毅然抛弃长安,带领关中兵马数万人星夜赶回雒阳,猝不及防地压倒了一直与他对抗的曹彰,又以雷霆手段掌控邺城,一口气诛杀曹植的支持者数百人。最终在极度恶劣的局面下收拢人心,即位称帝。其手段、眼光,甚是高明,至少曹真是敬重且服气的。
    故而在他出任大司马录尚书事以后,尽心竭力地发挥自己曹氏宗族重将的作用,与司马懿共同掌控朝廷中枢,稳定局面,重整旗鼓,再聚曹军的元气。
    但他心中一直有个极大的隐忧。
    那就是曹丕的健康状况。
    正因为他是亲近重臣,所以比其他人更了解皇帝的隐秘。他知道曹丕自从那年关中大战受了重伤,始终身体虚弱,不能痊愈。及至去年入冬,皇帝无意间受了凉,随即就大病百余日,一度卧床不起。过程中更有胸痛、咳嗽、咯血的可怕症状。
    今日他在朝会上也注意过了,显然皇帝的神情倦怠,面色也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蜡黄色。哪怕是在与司马懿争执的时候,言语也显得中气不足。哪怕看起来不似急病,但皇帝的身体状况,一定是比之前更差了。
    此时铜雀园中戒备森严,而皇帝密使亲信重臣来见,刹那间曹真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难道是皇帝要托孤?”
    司马懿仿佛看透了曹真的心思。他嘴角咧出个笑容,着摇了摇头:“子丹不要多想。且随我来,咱们再走数百步就到。”
    “好,好。”曹真一点都不因此而宽慰,他忧心忡忡应了两声。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去看张郃。
    如今的朝廷八公当政,其下又有钟繇、刘晔等诸多高官贵胄各司其职,张郃虽然也是大将,却绝无可能越过那么多的重臣,参予到中枢大政的讨论。那么,皇帝为什么要召见他?
    张郃注意到了曹真的眼光,他猛地缩了缩脖颈,干笑两声。
    前头司马懿已经走远了,曹真赶紧加快脚步。
    三人沿着用小石子堆砌成的小路踏过,脚步发出哗哗的轻响。冬天的阳光被园苑中的高耸林木遮挡,长长的阴影像是许多只巨手,一次次地抓下来。不知为何,曹真生出格外的紧张情绪,他一不注意,脚尖绊在地面的凸起,几乎打了个踉跄。
    好在司马懿立即抬手,扶住了曹真。
    “子丹,我们到了。”
    眼前是一处钓台,钓台四周,摆着几个取暖用的铜炉。钓台上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皇帝。
    还有两人是谁?怎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端坐?
    曹真揉了揉眼睛,抢上几步:“任城王?野王侯?”
    两人都颔首:“子丹,好久不见!”
    这两人,竟然是曹彰和曹洪!
    在曹公病逝以后不久,夏侯惇也随即病逝。曹彰和曹洪二人,便成了曹氏亲旧肺腑、宗族武人中地位最高,也最具实际领兵作战才能之人。但这两人,都已经被逐出朝廷中枢很久了。
    之前魏王病逝于军中,而曹彰随同在侧,据说得到了魏王亲口吩咐遗言,但谁也没有听到过这个遗言的内容。之后曹彰聚集残兵败将于宛城,为魏王发丧,请诸兄弟皆来。
    此举,自然是他试图奠定自己继承人地位的手段。孰料曹丕竟然与刘备达成协议,放弃长安,火速率军赶到南阳。而且就在曹丕进入南阳的当天,司马懿策动了聚兵于宛城周边的曹休、曹真、于禁、张郃等将,瞬间便使曹彰的势力如雪之融。
    紧接着曹丕即位为魏王,又建制称帝,重整人心。他下诏以曹彰受命北伐,清定朔土之功,增邑五千,并前万户,勒令曹彰就国,又先后使曹彰进爵为公,为王。
    这种王侯之封,就连补偿都算不上。任谁都知道,曹彰已经过气了,这个争夺权力的失败者实际上已遭禁锢,只有在封国郁郁而终的一条路走。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就能在所有人懵然无知的情况下来到了邺城,并且成了皇帝的座上客?
    至于曹洪……
    曹洪本是魏王曹操亲自任命的征西将军,负责领兵五万,辅佐当时的五官中郎将治理关中。起初他与曹丕合作甚是愉快,但后来曹丕招引部属,逐渐营建起了自身势力,并在军务上头得到阎行、郭淮等将的支撑,于是曹洪的地位无形中被压抑了,他本人对此颇为不满。
    建安二十四年末,曹丕为了尽快折返中原,不惜接收刘备的胁迫,拱手让出长安,此举使得曹洪深为不满。
    待到曹丕登基为帝,曹洪被置于闲散职位,他仍然好几次对外叙说此事,埋怨曹丕不战而失疆土。
    三番五次之后,终于惹得曹丕发怒,某日藉着曹洪门客犯法的缘由,将之打入大牢,意图处死。当时曹真还曾专门为曹洪求情,据说卞太后也出面劝阻,终于免去曹洪死罪,将之免为庶人。
    可这个被皇帝深深厌恶的庶人,此刻却也出现在了铜雀园?看他的表情,还甚是放松,并没有半点紧张畏惧的神色?他什么时候又得了启用?我这个巨细无遗总领朝政的大司马录尚书事,竟然一丁点都不知情?
    曹真目愣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立即意识到了,原来自己所知道的朝廷政争,竟是假的吗!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有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始终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与闻其中!
    他去看司马懿,只见司马懿恭谨向前,熟络地与曹洪、曹彰寒暄几句,一点都不惊讶。
    仲达这厮,忒奸滑了!
    他早就知道!说不定他早就参与!
    曹真猛地扭头,再去看张郃。却见张郃张着嘴,乜着眼,呆如一个发愣的鹌鹑。
    还好,总算还有比我曹子丹更惊讶的。
    曹真稍稍舒坦些。他连忙抢上几步,拜见皇帝,再向曹洪、曹彰问好。
    曹丕微微颔首,向司马懿叮嘱道:“孙登既受禁锢,日常的奉养必阙。仲达你曾经去江东见过孙权,就以这个名义,多去看望孙登,馈赠些物资……免得孙权担心我们亏待了他的儿子。”
    司马懿躬身应是。
    “另外,文远怎么还没到?他不是昨日就到阳平亭了么?”
    司马懿禀道:“文远途中得病,所以慢了。已经让卢子家去迎接,想必很快就来。”
    卢子家便是卢毓,早先为五官中郎将门下赋曹,后来历任冀州主簿、丞相法曹令史。曹魏践祚,卢毓出任黄门侍郎。此人一向是皇帝的亲信,看来这场密谋,卢毓也参予其中。
    而文远,自然就是本该与大将军扬州牧曹休携手,在大江之畔耀武扬威的征东将军、晋阳侯张辽了。这位虎将当年曾以数百精骑破乌桓,以八百人破吴军十万,还曾与关羽在战场上正面相对,全身而还。
    这几年曹军外姓名将也多有凋零,以个人的勇名来说,张辽已经是重将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想到这里,曹真悚然吃惊。
    皇帝使曹休沿江动兵,而暗中召回张辽,必有绝大的缘故!
    “这件事,少不得文远的协助……那就再等一会儿。”皇帝拢了拢袍服,轻声道。
    曹真坐在下首,悄悄觑一眼皇帝的神色。分明他一如往常那样身体虚弱,精神萎靡,掩藏在厚厚毛裘下的颧骨高高凸起,可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罕见的凶狠绝然之色。那不是天子该有的气势,而更像是乱世中意图奋起一搏的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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