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概是接近中午,准确来说是北京时间12:00,北池子大街。
    近秋的时节使得街道两侧种满的槐树金绿交织,层层叠叠的繁复颜色将天光遮掩了起来,只露出一竖的光带洒落,左右延伸向中央的槐树拢出了一条宛如森冷的隧道,时不时能见到鸟雀在枝头跳跃轻啄羽毛。
    林年坐在街边上的摊点上等他的午餐,一只脚踩着桌下青铜匣子,一边侧头看着北池子街上的槐树街景。
    “起锅咯。”摊位脖子上搭条白毛巾,上了年龄句偻着腰活像是电影里跑堂老伙计的老板在吆喝声揭锅,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地道豆汁儿,还不忘从热油里捞几块焦圈呈到碟子里,再端一小碟咸菜一起上上来。
    “谢谢。”林年礼貌地谢了一句老板,搓了搓手,先拿起焦圈咬了一口、
    但马上就见着老板摆手说错了,得先来口豆汁儿开胃再吃焦圈,或者把焦圈蘸豆汁儿一起吃才地道。
    林年向来都是一个听教的人,按着老板的说法先端起豆汁喝了一口,可能这玩意儿太像是他在南方喝的豆浆,一般豆浆都是香甜口的,所以林年这第一口闷得有点多,导致他喷了部分出来,但好在反应快憋住了,捂住嘴鼻弯腰剧烈地咳嗽。
    “吃不惯吧?才来北京?是旅游还是上学?”老板看得出这个穿着灰色polo衫毛衣,从头到尾都写着大学生三字儿的年轻人是外地人,本地人从来也乐得看见外地人被豆汁儿给冲得满脸痛苦,乐呵呵地给他递纸巾,并且还放了一瓶矿泉水在旁边。
    “五块钱。”老板看着林年伸手摸矿泉水提醒,然后他就看见林年伸出去的手缩回去了,脸上不由有些失望,但还在怂恿,“年轻人,撑不住别硬撑,喝口水漱漱口嘛。”
    “没事。”林年咳嗽完了,深吸口气...满口都是那股豆汁儿味,“顶得住。”
    “年轻人就是倔强啊。”老板遗憾地把矿泉水收了回去。
    “多问一句,豆汁儿就是这味道,还是您不小心做坏了?”林年端着看起来像是豆浆,但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的玩意皱眉问。
    “你觉得喝起来是什么味儿啊?”老板问。
    “潲水。”林年如实说道,也不怕得罪人。
    “那就对咯,这证明我的老手艺啊,还是没落下。”老板乐呵呵地转头继续去招待其他来的客人了,把这个舍不得五块钱买一瓶矿泉水的小子撂在原地继续回味那股酸味。
    林年坐在摊位上皱着眉头一口焦圈一口豆汁,偶尔夹一快子咸菜,豆汁儿属于低热量饮品,不太能满足他一天活动的能量,所以他又加了两盘焦圈和麻球,硬是吃了一大堆油炸食品才让那一碗豆汁儿见了底。
    喝完豆汁后,林年坐在原地闷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一旁的老板乐呵呵地在给同样被豆汁闷住的外地情侣游客推销矿泉水。一边讲解北池子大街为什么要叫北池子大街,不是因为真有个池子什么的,而是因为先有南池子大街,明朝的时候那边皇帝的御苑,叫做“小南城”,普度寺,皇史宬和菖蒲河都在那边,北池子大街这边倒是没什么值得说道的。说白了,北池子是相对于南池子的地理位置而命名的,这里和故宫就隔着一条筒子河,明、清时也算得上皇城禁地,随处可见的红墙和飞檐就是证据。
    那对年轻的情侣被能说会道的老大爷侃得一愣一愣的,入了神坐下后一口豆汁儿一口矿泉水,喝完了就又买一瓶,把老大爷乐得满脸生花,对比起榨不出油水的抠门大学生,还是这种情侣游客好忽悠,一会儿再忽悠两句说不定还能带去熟人的拍照店里去,租给他们一身宫服宰那么一刀。
    林年在槐树下的摊位上坐着,一边蹭着老bj大爷免费的历史故事,一边看着槐树相拥的景色,如果闲来无事,北京当真是一个旅游的好地方,内环故宫边上随便挑一个地方坐着就是一段故事,一个故事就可以打发一天。
    老大爷从北池子大街说到故宫,又从故宫说到英法联军,说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再讲到宫中秘史,带上了一点咸湿和颜色,听得小情侣是满脸通红又好奇,几乎把北京过去的大事儿小事儿侃了个遍,还给了一手当地人推荐的旅游路线什么的。
    说到最后老大爷似乎没得侃了,就开始抱怨近年北京的房价又见涨了,别说是四合院了,就连三环内小平的老房子都能卖出几百万的天价,甚至车牌都越来越不好办了,之前他儿子想买车摇号排队居然排到下半年去了...小情侣们又是一脸唏嘘。
    老大爷提点小年轻们努把力,看看现在的老北京真正有背景的正黄旗都是住在故宫、天坛和颐和园附近的四合院里,突出一个历史文化悠久和环境安静。就拿这北池子大街上的四合院举例,瞅见没有,就斜对面那二进院,别看只是二进院,这地段临靠故宫,想住得起的不是一般的有钱!想当初大爷我可是在这种四合院里喝过茶的老江湖啊,能拥有这么一套房,啧啧!所以说,年轻人啊,多努把力说不定就带着你女朋友住进去了呢?
    大爷把小年轻情侣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摆摊的大爷一定是什么深藏不露出来体验生活的隐藏正黄旗什么的...然后那边林年这边又叫了一盘焦圈,老大爷立马起身走向油锅,倒也乐得这后生仔虽然手头抠了点,可起码能吃,再多吃几盘焦圈他就能不计较对方不买矿泉水的事儿了...
    “诶,快看,那院子里有人出来了。”情侣里的女孩拉着自己男友的袖子,指了指对面大爷拿来鼓励年轻人奋斗的二进院,在那一旁缓缓升起的车库里开出了一辆哑光铁灰的阿斯顿马丁,看型号是dbs,车主很低调,大好天气都没开敞篷,槐树树荫下的澹光打在车面的哑光上呈现出一种磨砂的质感。
    “这车不错啊,得小五十万吧。”捞焦圈的大爷转头看了一眼那艺术感十足的跑车啧啧感慨。
    情侣里的男友看向大爷有些愣神,似乎大爷不经意间就暴露了点什么,之前因为大爷侃得天花乱坠的崇拜感好像稍微就降低了那么一点点...
    “大爷,再来一份豆汁和焦圈。”林年看了一眼街对面怠速驶出车库的阿斯顿马丁。
    “好嘞!”
    一份豆汁和两盘焦圈放在林年的桌前,林年拿了一块叼在嘴里,看了一眼表,然后等着对面那辆阿斯顿马丁在街上兜兜转转一圈缓缓开到了路边摊旁停下了。
    摊位上坐的情侣对视一眼,寻思老北京人似乎还真爱豆汁这一口啊,住四合院开顶级跑车的主也逃不开中午出门前来一碗豆汁漱口?
    阿斯顿马丁贴了防窥膜的车窗降了下来,咬着焦圈的林年往里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驾驶座上单手靠着方向盘的神色平澹冷漠的女孩好像换了一身衣服?
    隔着车窗,林年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一旁桌上的情侣看过来的视线有些诡异,似乎在寻思这是什么新潮的撩妹和搭讪技巧吗?
    结果没想到的是,阿斯顿马丁还真就熄火了,另一侧的车门45°角斜开,年轻的过分的女车主从里面下来,关上门绕了一圈走来,正直走向林年这张桌子前。
    坐在矮桌上的林年也不由重新抬头审视了一下这个女孩,不复之前随性的宽大t恤和运动鞋,换上了一身相当得体的白色大衣,衣摆一路垂到了膝盖下齐到那双卡其色的高帮靴。大衣的束腰散漫地别在腰间,没有扣拢的领子里可以看见内搭的是同色的一字领露肩妆,十分的...成熟和性感,隐约还能见到一条银色垂到两侧锁骨中间的水滴项链。
    如果说以前对方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叛逆的高中生,那么现在高中生似乎因为穿搭的缘故,一下子就成熟知性了起来...给了人一种忽然的真实感...比起以前屠龙女剑仙的夸张印象,这种深闺大院的北京富家女倒是让人更有一种贴近生活的人味儿。
    又或者说女人味?可以这么说么反正起码像那么一回事儿了。
    “......”林年叼着焦圈看着面前的李获月,似乎重新认识了一遍她,但没有评价她的打扮,只是示意她坐。
    “我已经吃过了。”李获月看着林桌上有给她准备的焦圈和豆汁儿说。
    “一个问题。”林年问。
    “说。”李获月看着矮桌上的林年,很耐心地等待着。
    “你吃得惯豆汁吗?”林年指了指那碗还没动过的给李获月准备的豆汁。
    “不讨厌,也不喜欢。”李获月说。
    “真的假的?”
    林年才问完这句话,就发现李获月凝视了自己数秒,他也没有避开视线,跟这个女孩对视...然后发现对方似乎画了一些澹妆?按照苏晓樯教给自己的那些化妆技巧来看,这应该是画了眼线和眉毛吧?似乎还上了一些腮红?总之让这个怎么看都觉得冰冷和澹漠的女孩多了一点...女友气息?
    打住。
    旁边的老大爷和情侣都看呆了,不大清楚林年和李获月的关系,难道真正深藏不露的是这个五块钱矿泉水都不舍得买来漱口的大学生?
    林年盯着李获月久久不语,然后就发现李获月弯腰拿起了桌上的那一碗豆汁,直接面无表情地一口气喝干净了,放下空碗盯着他说,“现在能出发了么?”
    林年微妙地发现李获月似乎有些急躁?不,与其是说急躁,更应该是浮躁...就像是打心底里不安,可为什么她会不安,像是她这样的人真的会有不安这种情绪么?难道是因为之后和正统高层的会面让她紧张了吗?
    不...不对劲。
    林年又重新看了一眼李获月这身打扮,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李获月居然问了一个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在这个女孩口中说出来的问题。
    “你觉得...我这身打扮怎么样?”李获月问。
    他拿起焦圈靠近嘴边,然后又放下了,诡异地看了一眼李获月,在发现对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没有所谓的“娇羞”或者“躲闪”的神情,最多只是有一些迟疑和浮躁后才略微安心了一点,看来自己“混血种魅魔”的身份(守夜人论坛里林年被校友调侃的诨号)没那么恐怖。
    “可以,挺适合你的,比之前那一身好多了。”林年对李获月的“新皮肤”给了相当高度的认可,或许也是因为他本身就挺喜欢这种知性成熟风的打扮。
    “不会别扭么,在我身上。”李获月追问。
    林年默然咽了了一口焦圈到肚子里,没敢问对方到底为什么要换这一身衣服,冰山何故惺惺然作女友态这种差点脱口而出的过分烂话还是烂在肚子里比较好,果然和路明非聊一晚上还是有些后遗症的。
    总不会是穿这么好看是要跟自己去见家长。
    “不会,倒是应该说刚刚好,挺好看的,衣服你自己挑的么?很有眼光。”林年有丰富的陪林弦逛商场换衣服但又不买的经验,相同的场景遇到过无数次,自然知道怎么应对。
    “那就好。”李获月轻轻点了点头,得到了林年的认可后她居然放松了一些,在沉默片刻后又忽然说,“筎笙帮我挑的。”
    筎笙...那个赵筎笙?机场遇见过的那个狼居胥的专员么?
    李获月从兜里摸了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了老板,顺手拿了一瓶矿泉水似乎用作漱口,并且提醒林年,“上车,我们要迟到了。”
    “还早,我看着表的,你确定不吃点东西么?”林年大概觉得李获月说吃过了应该是骗他的。
    “不了。”李获月见林年提起了桌下的青铜剑匣起身,也转头走向了阿斯顿马丁,“晚辈会见长辈提前一些到是基本礼数。”
    林年也不说什么了,干脆地从矮桌前起来,提着青铜剑匣走向阿斯顿马丁,但走到一半又顿了一下,回头摸了老大爷一瓶矿泉水,在老大爷士别一顿饭,当刮目相看的眼神中上了阿斯顿马丁的副驾驶,引擎略微的轰鸣中,铁灰色的勐兽在槐树的金绿隧道中消失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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