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时间后,徐高陆果然将女娃娃抱回车上。
    原来那对农家夫妇一直不育,今日在京郊的人牙子手上用五两银子买了个孩子。
    女娃娃哭花了一张脸,见到韩拓却不认生,冲他伸出双臂,红润润的菱角小嘴里不停念叨:“抱抱,抱抱……”
    声音娇濡,听得人心软,连自认铁石心肠的韩拓都有些不忍拒绝,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她又道:“姨丈陛下……”
    原来是将他认作了元和帝。
    韩拓面孔一板,严肃道:“我不是你姨丈。”
    女娃娃咬着手指看他,明显深深困惑:“那为什么长得一样?”
    元和帝的几个儿子里,韩拓长得最像他,不过就是再像,十六岁的少年,又怎会同四十几岁的成年男子一模一样,只是小女孩心智未开,分不清楚而已。
    “我是韩拓,是你姨丈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韩拓几乎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自以为十分温和,其实听起来仍是泛着冷意。
    女娃娃倒不怕他,嗲声嗲气地答:“我叫璨璨,唔……”掰着手指数完,歪了歪头,流利地念出一句诗:“元夜良宵月婵娟,火树星桥华灯璨。祖父说我的名字是从这首诗里来的,所以,我还叫顾婵。”
    韩拓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下巴冲旁边一扬:“不许哭了,去那里坐好。”
    马车上一共三排座位,韩拓坐在正对车帘的首座,两旁侧坐都空着。
    五岁的顾婵小朋友很听话,吸着鼻子爬到右侧座位上坐好。
    藩王离京后,不得擅回,所以韩拓只能带着她同行,另外派了一名侍卫去永昭侯府报信。
    马车又行进起来。
    顾婵在颠簸中点着头,开始打瞌睡。
    韩拓由得她去睡,自己拿出一本书打发时间。
    忽听“咕咚”一声,睡梦中的顾婵从座位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自然醒了,她趴在地上,咧开小嘴眼看又要哭。
    韩拓忙道:“不许哭,可摔到哪了儿吗?”
    五岁的小娃娃哪里懂得检视伤势,顾婵瘪着小嘴,懵懵懂懂地看他,想哭不敢哭,明亮的大眼睛里蓄起泪水,一闪一闪像盛载了满天繁星。
    韩拓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拎着顾婵背上衣衫将人提到膝上放好,摸着她手脚关节问:“疼吗?”
    顾婵摇头。
    看来没伤着,为了稳妥起见,韩拓又问:“那觉得身上哪儿疼吗?”
    顾婵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着右颊:“璨璨脸上疼。”
    她白瓷般的小脸上鼓起红肿的指痕。
    韩拓吩咐徐高陆取来药膏,细细地给她涂上。抹完擦手时,才发现她拱在他怀里睡着了,两只小短手紧紧围在他腰间。
    因有了刚才的经验,怕她再摔一次,所以韩拓没把她放回座位上,就那么放任她搂着自己。
    初时,韩拓很不习惯这样肢体接触的亲近,他是宫人带大的,对于别的孩童来说稀松平常的搂抱抚慰,他从未得到过。
    不过,小姑娘身娇体软,还带着果子般的芬芳,如蜜桔鲜美,又如枇杷甘甜,令人神怡,他也就慢慢地不再抗拒,反而伸臂虚扶在她背后,以免她被颠下去。
    夜宿驿站,自是安排丫鬟为顾婵洗澡,哄她睡觉,可她哭闹不休,韩拓闻讯过来探视,顾婵一见他就抱住他腿不撒手,哭得嗓子都嘶哑了。
    丫鬟们也跟着哭,跪了一地请罪,连连解释并没有对她不尽心、不周到。
    小孩子闹起脾气,根本没有道理可讲,最后是以韩拓答应陪她洗澡,还要陪她睡觉,总之是一步也不能离开她,才作罢。
    三日后,永昭侯三子顾景吾追上大队,来将女儿接回。
    顾婵见到爹爹很是开心,待清楚了跟着爹爹走,就得和这个长得像姨丈的哥哥分别,撅着小嘴纠结不停,她两边都不舍得,左右为难,想不出办法,一着急就掉眼泪,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韩拓已经是个很称职的“保姆”了,自动自觉去哄:“璨璨还小,小孩子都要和父母在一起。”
    顾婵听得明白,却不甘心:“那我长大了可以和你在一起么,到时候你再陪我睡,给我讲你打仗的故事。”
    韩拓知道她什么都不懂,耐着性子解释男女有别,等她长大这样更不适合。
    小姑娘出奇的执着,一定要他想出办法令这样的陪伴合情合理。
    “我懂成亲呢!”顾婵开心极了,“姑姑同姑丈也是成亲呢,他们还交换了聘礼和嫁妆。”
    韩拓记得永昭侯府年底时办过喜事,想来她人虽小,却也不是那般懵懂,终于松一口气。
    谁想,她摘下双丫髻上簪的珠花塞给他,咯咯笑着,奶声奶气道:“这是我的嫁妆,是爹爹从摘星阁里买给我的呢。你要还我聘礼。”
    韩拓楞了楞,揉着额角,顾景吾已派人过来催过两回了,再拖下去不成事,为了哄走她,他只好取下随身佩戴的白玉观音坠,挂在她颈上,学着她的腔调:“这是我的聘礼,也是我爹爹送的,你要收好了。”
    顾婵心满意足地随着父亲离去,车轮辘辘中,韩拓睁开眼睛,唇角仍噙着笑意。
    晨曦穿透破子棂窗,温暖地照进殿内,他怀中已空,顾婵裹紧斗篷隔着火堆睡在对面。
    他轻轻地走到她跟前蹲下,爱怜地抚摸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
    韩拓生母早逝,父皇为了补偿,对他很好,可越是这样宁皇后就越是忌讳他。
    有时候他觉得好笑,一个连外家都没有的皇子,居然也能被东宫嫡系当做威胁。但皇宫中趋炎附势之辈太多,跟红顶白如同吃饭睡觉般平常,即使皇后是毫无道理的猜忌,也不妨碍众人随之对他冷落欺侮。
    大殷的皇子不论封王早晚,皆在大婚后才会离宫开府,百来年间俱是如此,唯有他初获战功之后,宁皇后已容不下他继续留在宫中,婚事无人提,却不妨碍他十五岁封王建府,十六岁便远赴幽州就藩。
    韩拓不会傻到把五岁孩子的许婚当真,眼前的姑娘显然也早已将往事忘记。
    但事情那样巧,他怎样也想不到竟能再捡到她一次。
    一想起她坐在雪地里稚弱无助的样子就觉得有趣,荒郊野地里,从马车上脱难下来,居然连包袱和银两也不知道拿,只知道紧紧抱着个没有用处的手炉。
    再想,却感动于她对母亲的一片心意。
    他也想要一个人,会为自己的安危忧心,甚至会不顾一切的努力。
    他不需要她真的为他做什么,他只是想要那样一个人在身边。
    一个人独行太久,他早已习惯,并不觉孤寒,可趋近温暖是人的本能,顾婵便是那冰冷的京城里令他怀念的最后一点暖意。
    这一次,他不打算放手。
    ☆、第10章 险中求(上)
    韩拓将昨晚跟随至龙王庙的玄甲军兵分三路。
    一路跟随他前往任丘寻找气死阎王萧鹤年;一路由李武成带领去寻找顾枫,若顾枫并未回到顾家则将他领来与顾婵会合;最后一路,也是绝大部分人马则返回幽州大营待命。
    安排妥当,各自出发。
    顾婵不会骑马,即使多出了乌尔术一行人留下的马匹,仍旧得与韩拓共乘一骑。
    从走出大殿到拴着马的白桦树前,短短一段路,韩拓注意到顾婵犹豫不安地看了他好几次,每次都是檀口微启复又紧紧抿住,明显欲言又止。
    “怎么了?可是有话要同我说?”走至白蹄乌前,韩拓率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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