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前前后后换了几位,都诊不出原因,开得全是补身体的汤药。
    幸而,昨日李武成送来顾婵亲笔所书的信笺,说已在返程的路上,宁氏今日才略有起色。
    “夫人,把药喝了吧,姑娘这一两日便到家了,夫人别再担心了。”宁氏的大丫鬟巧月一手捧着青瓷药碗,一手拿着舀了药汤的汤匙,边喂药边劝说。
    郑氏正坐在床头的红木雕花绣墩上同宁氏商量今日的晚餐,便也跟着劝道:“夫人,婵姐儿素来乖巧懂事,这回也是为了您才会离家,要是她回来看到您的病反而加重了,心里该内疚了。”
    宁氏人在病中,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多日来全靠郑氏变着法儿的煮一些香口的食物,才勉强能用一些。
    郑氏毕竟不是顾家真正的奴婢,宁氏对她向来宽和,若是说话久了,都会让她坐。
    同样是做母亲的人,郑氏自然比刚满十七岁尚未出嫁的巧月更能劝到点子上。
    宁氏就着那匙更将药喝下,神色依旧恹恹的:“我不是担心她的安全。”
    靖王声名在外,又有近卫随从,安全自是无虞。
    但顾婵一路和他同行……
    宁氏从前丝毫未担心过女儿的婚事。论家世,宁国公府是皇亲国戚,永昭侯府又是得势的,顾景吾深得元和帝重用,前途无量。论人品相貌,顾婵也不输同样家世的任何一位姑娘。
    顾景吾夫妇两个商量过,等女儿十五岁及笄了再议亲,要选一个人品才貌出众的少年郎,婆母性情也要和顺。最好门当户对,若不行,宁可低嫁也不高攀,这样他们以后才能护着女儿。定了亲,走完三书六礼,还要将顾婵多留两年,到十八岁再过门。
    可眼下这桩事如果传出去,顾婵恐怕就只能嫁给靖王了。
    郑氏在世家大族做过媳妇,虽说那世家落魄了,但规矩同样不少,心思一转就明白了宁氏的担忧:“旁的事也不紧要,婵姐儿才多大点儿人啊。算起来,靖王也是哥儿姐儿们的表兄呢,不是外男。”
    还有一句郑氏没说,在她眼中靖王是再好不过的女婿人选。
    皇帝的儿子,出身无人能及。又能征善战,有真才实干并非纨绔。相貌么,没见过,但皇帝女人自然是美人,生出来的儿女肯定也不会差,再说男人又不以相貌论长短。
    能嫁给这样的人,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开心还来不及,有什么可忧心的?
    郑氏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宁氏发愁的,正是郑氏不知道的地方,这涉及了帝后之间的旧事。
    宁皇后是元和帝的发妻,他们成婚时元和帝还是太子,原本夫妻恩爱,元和帝的头两个儿子都是宁皇后所出。谁想后来元和帝替圣驾亲征东察合台汗国,竟然从哈密卫带回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并请封为太子侧妃。
    这之前,元和帝也有妾室,都没有请封,虽说侧妃也是妾,进了皇家玉牒到底还是不同。
    再后来,那女人难产而死,孩子却活下来,便是现在的靖王韩拓,元和帝的第三子,也是宁皇后之外其他女人为元和帝生的第一个孩子。
    宁皇后所出的长子早逝,元和帝登基后立了二皇子韩磊为太子。
    宁皇后一直不喜欢韩拓,初时因为他的母亲,后来,随着韩拓年纪渐长,便完全是因为他这个人太出色,令宁皇后忌惮。
    太子文弱多病,而韩拓小小年纪就立下战功,声望渐盛。太子只大韩拓两岁,宁皇后生的第三个儿子,七皇子韩启则比韩拓小了足足十岁。宁皇后既担心元和帝会因韩拓起了废太子之心,又担心太子身体撑不住去了,韩启虽是嫡子也争不过军功赫赫的韩拓。
    在宁皇后心中,韩拓的母亲已抢了她的丈夫,她绝对不允许韩拓再抢去她儿子的皇位。久而久之,韩拓便成了宁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宁氏自然清楚姐姐的心思,所以她不想同韩拓结亲,一来不愿与宁皇后对着干,二来也不愿女儿涉足皇室纠纷。
    只是郑氏是外人,这番话并不适合对她说起。
    *
    顾婵在这日傍晚回到家中,进门第一件事便是请萧鹤年为宁氏诊脉。
    萧鹤年查完脉象,细细询问了宁氏从发病起的症状,跟着便用银针刺破她手指取了数滴鲜血,分放在五个青花瓷碗里,又掏出五瓶颜色各异的药粉,用指甲挑了分别倒入碗内。然后,便静静坐在桌前,看着那几只碗出神。
    他神色郑重,旁人即使心有疑惑,也不敢出声打扰。
    室内静默了足有两盏茶之久,萧鹤年突然嗯了一声,开口道:“果真如此,夫人并非生病,而是中了南海奇花之毒。”
    随着萧鹤年话音落下,前世大婚夜里韩拓说过的话在顾婵耳边回响起来:
    “萧鹤年说你中了南海奇花之毒……”
    ☆、第13章 费思量
    顾婵震惊不已。
    时隔五年,从幽州到宫城千里迢迢,她和娘怎么会中一样的毒?
    是谁给她们母女下的毒?
    萧鹤年仍在解释,声音徐徐,不急不躁:“此花名为修罗,产自南海暹罗国。花瓣墨黑,花蕊艳红,因神似暹罗传说中三面青黑、口吐烈火的阿修罗王得名。此花极美,但见之只觉妖异非常,毒性也很大。中其花毒者,初时身乏短力,渐渐伴有身体虚弱、头晕恶心的症状,表象似有孕,脉象却如常,极难诊断,最后往往不治而死。”
    屋内其他人的震惊程度丝毫不逊于顾婵,养尊处优的从二品官太太,无端端怎么会中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海外奇毒。
    关心爱妻的顾景吾此刻最急于知道的并非前因,而是后果:“先生可有把握解毒?”
    萧鹤年点头道:“顾大人放心,老夫既然验得出,自然有办法解毒。夫人中毒时日尚浅,并未深入脾脏,根除不难,且不会留下后遗之症。”
    “还请先生多费心,若有任何需要协助之事先生尽管开口,顾某自会竭力达成。”顾景吾本对所谓神医之说并不大以为然,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但见萧鹤年言语实在,一出手便诊出病因,却并不借机拿乔托大,倒是对他高看了几分,言辞间也更客气。
    萧鹤年道:“应当无需太过麻烦,我写个方子,大人派人去抓药煎药即可,此药早晚各服用一副,只是饮药后每隔三日需放血一次,届时夫人会受些苦楚。”
    “无妨的,”宁氏缓缓道,“我受得了,先谢过萧大夫。”
    萧鹤年摆手道:“行医治病乃老夫份内事,夫人不必谢我。”说着,扫了顾婵一眼,又道“夫人若想谢,应向靖王道谢才是。”
    本来这话无甚出奇,但配上萧鹤年的眼神儿,真真叫宁氏心里不安生。
    萧鹤年与顾婵同行而来,自是知道靖王护送女儿的事情,可为何又要特意一提,为何又要那样看女儿?难不成还有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么?
    宁氏想问,可看看屋中众人,顾景吾父子三个,顾婵,还有巧月、莲心两个大丫鬟,都是自己人,但人多嘴杂,这时候问出来不是害了女儿么,也就打消了问话的念头,只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丈夫。
    顾景吾与妻子甚为默契,立刻开口道:“先生说的是,顾某自是会亲自登门向王爷道谢。”
    他是一家之主,由他出面,靖王的恩情便算是施予顾家全家,与顾婵脱了干系。
    顾婵正闷头苦思,将识得的人选一个个过滤,浑然不觉适才一场小小风波起而覆灭,这时忽然发问:“萧先生可查得出我娘是如何中毒的吗?”
    萧鹤年与她较为熟稔,对答起来不那么拘束,笑道:“呵,你倒来问我。”
    说完,转动着脑袋将正屋内各种摆设细细打量一遍,才捻着胡须正色道:“说来不过是两种途径,一是食用,花瓣、花粉、根茎皆有毒,另一乃闻香。说来有趣,此花本身花香无毒,但研磨后加入调香之中,却会令人中毒。食用毒发较快较烈,而闻香则需连续数月才见效,且症状较轻,夫人室内并无使用熏香,看情形应是误食引起的。不过,修罗花在中土不能种植,老夫也是早年往南海诸国周游时见过才知其性状,所以来源大约应是与南海通商的商行、商船中人。”
    顾景吾当即亲自彻查了所有下人的房间,甚至连顾婵的老师云蔚夫人之处都没有放过,两个厨房更是其中重点。
    一时间,箱笼满院,衣衫遍地,凌乱不堪。
    翻查一直进行到交子时方结束,却是一无所获。
    顾景吾记得妻子发病之初是在年节,其间幽州城内各家勋贵皆有宴请,难不成是那时……
    他们才到幽州不过数月,且素来与人为善,并未结怨,怎会有人想害妻子性命?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到各家勋贵家中寻查?
    他并未愁思太久,办法总是会有的,眼下既然查清了家中并无人可疑,生活起居总算可以放心,其他的自然要等机会。
    *
    顾景吾命人在前院单独给萧鹤年腾出一间房来,还派了两名小厮充作药僮供他差遣。
    神医受礼遇,请来神医的姑娘却要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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