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卫亦是靖王部属,顾枫自是难免随军出征。
    早在顾枫初次向韩拓表达投军之意时,韩拓便言明,若顾枫有能力,他自是会竭力提拔小舅子,但该有的历练一样不能少,甚至得比旁人更多磨练。因对他未来有所期许,若当真有朝一日成为军中主帅,一句话一个主意便影响着成千上万兵士生死,半点不能含糊。
    顾枫是个头脑清醒的少年,这道理本不言也明,而由崇敬的姐夫提出后,他更是奉为真理,十个月来未曾有过分毫敷衍懈怠。
    为人父母者,没有不望子成龙的,顾景吾夫妇见幼子刻苦上进,当然欣慰。
    但骨肉至亲,血脉相连,顾枫初上战场,顾家人怎可能毫不担心。
    韩拓是个周到的女婿,做出迎战决定后,便派人去顾家报信。
    宁氏闻讯,却跌碎了茶盏。
    跟着便坐卧难安。
    一时亲去厨房叨念厨子准备顾枫喜欢的糕点汤水送去军营,一时奔往顾枫跨院替他打点衣物。
    拾掇一半,突然想起不知战事会延续多久,此时四月天候渐暖,但若到入秋后还不能回来怎办,当即又着下人翻箱倒柜将旧年的冬衣翻出打包……
    顾松尚在书院未归,顾婵与冯鸾姑嫂两个跟在宁氏后面,劝又劝不住,被母亲大人支使连连不算,还动不动便被埋怨。
    尤其是顾婵。
    宁氏对儿媳尚有三分客气,对女儿可不会,此时心乱,数落起来不遗余力。
    “一早同你说王爷是主帅,叫你绣了斗篷贺他生辰,待他上战场便可穿着,你偏不紧不慢,眼看明日拔营,何曾来得及?真是叫我不省心。”
    宁氏不光担心儿子,也担心未来女婿,生怕有个万一影响女儿姻缘。
    她一颗慈母心,满打满算都是如何增进女儿女婿感情。
    原想着,有一样女儿亲手做的衣物留在女婿身边,每每穿起便是念想。尤其行军打仗最是辛苦,寂寂深夜里,睹物思人,念起远方等待他归期的未婚妻子,自是柔情渐深。
    可惜女儿不开窍,也不听话,人又懒,一件斗篷半年都未曾绣完。如今机会来了,东西却没好,宁氏一番深意白白付诸东流,心里哪能不气。
    如此境况,一直延续到顾景吾从衙门归来。
    宁氏见到丈夫,终于有了主心骨,这才勉强压住心头烦躁,坐下来就着小菜用了半碗白米饭。
    待到二更时分,宁氏正监督着小厮把给顾枫准备的行装装上马车,忽听长街马蹄声响,天黑看不清来人,直至快马奔到近前,高喊一声,“娘!”宁氏才认出是顾枫。
    靖王巡查点兵之后,原是不许人员再出大营。
    但韩拓一世人也就只有顾枫这么一个小舅子,挣前程的本领他不能徇私放水,这点关照总得不是难事,遂吩咐副将寻个理由带顾枫离开营帐,与韩拓一同出营回城,临行前与家人见上一面。
    宁氏见到顾枫几乎落泪,拉着他左叮咛右嘱咐。
    顾枫口中一一应下,实情泰半左耳入右耳出。
    男孩子情感粗疏,本也没那么多离情别绪。此番能上战场,顾枫期盼已久,他得了军令正兴奋着,压根儿等不及明早,恨不得立刻拔营启程。若不是韩拓命人把他带出来,他根本想不起是不是要走走姐夫的门路,特例一番,回家一叙。
    时间不多,说不过一刻钟顾枫便要返回。
    宁氏着他去看车中行装,“看看还需要什么,娘连夜给你添上,叫人送到营里去。”
    顾枫对着塞了满车的包袱食盒发了一阵楞,才道:“娘,军营里头什么都有,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按人头备至,什么也不缺。”
    他可不想拉这么一车东西回去,到时候准被同袍嘲笑是长不大的裙脚仔,实在太有损他顾潼林一世英名。
    宁氏当然不肯答应,“军中提供的跟自家的怎么比,早年还听闻有贪官污吏私吞军饷,导致军队发下的棉衣太过单薄而冻死大批士兵……”
    “娘,姐夫帐下怎么会有这等混账事,你不用担心。再说了,二嫂的堂兄冯麒和弟弟冯麟也都穿这些,大伙儿都一样。”顾枫说着,见到顾婵从门内走出,立刻替韩拓说句好话,“而且他们今晚都不能回家,只有我是姐夫特意带出来的。”
    最后拗不过宁氏,顾枫还是带走两身换洗的贴身衣物。
    直到幼子骑着马的英挺身影拐过街口,消失在视线之中,宁氏才肯由女儿扶着回到家里。
    眼看折腾了小半宿,大家都见乏,各自回房安寝。
    顾婵在净室里洗过澡,习惯性地唤碧落进来收拾,唤了几声,却静悄悄的无人应,再唤碧苓,同样没有声息。
    澡桶里的水渐渐凉了,她只好自己爬出来,拽过梨木架上挂的棉巾子擦干身体,穿起湖色缎绣折枝海棠花的小衣与同套撒脚裤走出去。
    内室里灯影摇曳,映照着绣架前穿绛紫锦袍的颀长身影。
    顾婵吓了一跳,尖叫着躲进屏风后面。
    “是我。”韩拓笑着转过身来,将食指搁在嘴边比着手势,示意她噤声。
    顾婵扒着屏风侧边,露出小半个脑袋来,“王爷怎么在这里,我的丫鬟去哪了?”
    “明天要走了,我来看看你。”韩拓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看着顾婵慌张的模样,禁不住笑问,“你要一直站在那后面同我说话么?”
    顾婵当然不想,她忸怩半晌,才伸臂指着床侧红木衣架,嗫嚅道:“劳驾王爷帮我把衣裳取过来好吗?”
    韩拓依言照做。
    顾婵接了他递来的外衫衣裙,匆匆忙忙套在身上,便走了出来。
    韩拓还是低头站在绣架前面,听到她脚步近前,低声问道:“这鹰是绣给我的?”
    其实,顾婵只绣完一只翅膀,但黑丝绒上有白色炭粉描的花样子,轻易便能认出未来成品会是何物。
    顾婵也不否认,“原想给王爷绣个斗篷,可惜来不及这次带走了。”
    “哦?”韩拓闻言,弯起唇角,竟动手去拆绣架。
    “王爷,不行的,还没绣完呢。”顾婵连忙阻止。
    韩拓不肯停手,只道:“没关系,先让本王带走,想你的时候好看上一看,等回来你再继续绣也无妨。”
    他身手利落,说话间已将斗篷取下,拿在手里。
    顾婵还是不愿,“王爷已经有个荷包了。”
    韩拓皱眉道:“荷包都是一年前送的了,现在本王想要的新礼物。”
    见顾婵嘟着嘴不应,又道:“若不让本王将自己的斗篷带走,那便让本王带走你的衣物。”
    说着,伸手入怀,掏出揉成一团的石榴红锦缎。
    顾婵眼尖,一眼认出那是自己适才替换下来的兜衣,面红耳赤道:“王爷怎么做起小贼来了。”
    韩拓一手攥着兜衣,一手举着斗篷,笑道:“你来选吧,我听你的。”
    这还用选吗?
    顾婵的衣物都是有定数的,碧落和碧苓两个清清楚楚,平白无故不见了一件兜衣,她要怎么解释。
    顾婵扑过去掰着韩拓手指把兜衣抢回来,红着脸跑回净室里,挂在衣架上。又等候一阵,摸摸自己的脸颊,好像不那么热了,这才走出来。
    韩拓已经坐在床沿,招着手要她过去。
    “今晚我想在这儿睡。”他气定神闲道。
    “不行不行。”顾婵想也不想便拒绝。
    韩拓伸手一捞,把她抱坐在腿上,一壁拨弄她鬓角的碎发,一壁轻声道:“我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一年,若战事久拖无果,甚至连婚期都得押后,你就不想念我,不担心我?”
    还没分别呢,顾婵当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想他,可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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