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还有二叔吗?二叔也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叫二叔去学堂里教书育人,最好不过了。”
    贾政哪里肯纡尊降贵地去教什么书,只是不敢贸贸然拒绝贾琏,况且当着贾代儒的面说瞧不上教书匠,也不是他的行事,只道:“我才疏学浅,去做了学监就好,万万不敢误了子侄们读书。”
    “这就是了。身为族长,莫非珍大哥连这每年一二百两也不肯出?”贾琏轻笑一声。
    五房的贾敕沉吟道:“若换了琏哥儿做族长,怕是四五百两,他也肯出。”
    贾代儒因白得了银子又能安心指点孙子功课,心下甚是赞同贾琏;贾代修则是为眼下贾琏的风头正劲,不敢逆着他,于是双双道:“琏哥儿果然仁义。”
    贾珍只道贾敕是嘲讽贾琏,此时依旧不设防,笑道:“琏兄弟说的,咱们贾家在京中的八房人,如今就咱们两房人过得略宽裕一些。你又才从赖大那奴才家里白得了上百万银子,就拿出七八万,专门接济族里的老人就是。”
    贾 琏为难道:“我确实那么想,可若当真那么做了,岂不是叫珍大哥这族长背上了不义的名声?外头人不知道的,若问起咱们贾家人‘你们贾家的族田、族产呢?为什 么族长不管?反倒叫个不是族长的人管?’,这么着,咱们贾家人说什么才能不损了大哥颜面?”只觉这贾珍没本事收拾赖二,只会眼红他抄了赖大家,又去看贾敕 等人。
    贾赦终于听出话里不对味来,原本众人恭维他,他受用着,如今一听要贾琏拿银子,立时肉疼了,于是连连咳嗽,有意喘息不停,指着贾琏骂:“你代儒爷爷的事……自有你珍大哥呢……”又对贾珍道:“珍儿,就依着琏儿的话办吧。”
    贾 珍哪里肯,虽一年一二百两看似不多,但谁知道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况且开了例子,以后其他人家也仗着家里有子弟念书万事不干来他这领银子呢?正沉吟着不 知该如何开口,那贾敕就道:“说来,珍哥儿,不知咱们八房人的族产都交到你手上,那些个钱财到底用在什么地方了?我闲时算了一算,咱们族里那么些人没地 住,族里的房子里却挤着百来号不相干的亲戚;除了瑞哥儿,也还有好几个该正经在家读书的,偏没银子,在学堂里也不能清净读书;有几十个一年能赚个上百两银 子的差事如今落在外姓的亲戚手上。”
    贾珍一凛,心道贾敕哪里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拿这些事问他?笑道:“叔叔瞧不见每年修葺祠堂、坟地要用多少银子呢,况且年年家塾里,各家里红白事,我哪一回少给了银子?”
    贾敷疑惑道:“那些不是本分么?珍哥儿,便是花了那么几个钱,族里每年的赚头也还剩下好些呢。”
    “正是、正是,前儿个我听见芸哥儿几个喊你们府上的管家赖二爷爷,当真是反了天了!到底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宁国府的下人们也不将我们当人看了。”贾敕道。
    贾母、贾政看出苗头不对,疑心贾琏狼子野心要做了贾家族长,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贾珍也压不住贾琏,此时他们贸然开口,若贾琏狗急跳墙了,他们两个也会遭殃,于是二人双双装傻充愣,一言不发。
    却原来那贾敷、贾敕等人过年时从贾琏手上得了不少好处,家中子侄又在贾琏手上得了差事,素日里子孙们念叨着不如分宗叫贾琏做了族长的话,他们心里就依稀有了影子,方才又听贾琏说因不是族长才不肯管,焉能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贾敷、贾敕等稍稍衡量一番,因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句,就决心拥护贾琏了。
    贾 珍懵住,在心里咬牙切齿,暗暗发誓回去后整死贾敷几个,忽地想,谁都知道贾琏是太上皇、今上钦点的孝子,论名望自己比不得他;谁都知道贾琏才发了大财,论 钱财,自己也比不得他;论爵位,他是三品,贾琏还是一品呢,登时后背冒出涔涔冷汗,眼角抽个不停,知道这些往日没个用场的穷亲戚如今有了用武之地,只觉定 是自己一心琢磨如何从赖二手上弄钱的时候叫贾琏钻了空子,唯恐族产落到贾琏手上,忙道:“那一年一二百两银子,我……”
    “你们两个这说的是什么话?忘了大年里是哪个给你们送了过节的米粮肉菜?”亲宁派的贾代修哆嗦着干枯的身子怒喝道。
    贾珍松了口气,他这族长也不是白做的,拥护他的大有人在。
    “只给些米粮,怎不叫族里子侄们领了差事?莫非连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以渔的话也不懂?况且,身为一族之长,眼瞅着学堂里闹得不像话、族里亲戚穷得揭不开锅、家里下人踩在族中侄子身上,珍哥儿还有理了?”贾敕冷笑道。
    贾珍连忙去看贾母、贾政,见他们二人不言语,又忙对贾代儒道:“爷爷,您说句话吧。”
    贾代儒还没开口,贾敕、贾敷等纷纷道:“我们三房是跟定了琏哥儿的,还请琏哥儿看在族里乱得不像话的份上,做了族长,领着我们三房分出去吧。”说罢,就带着五六七三房齐齐给贾琏下跪恳请。
    贾珍一愣,心道贾琏玩的竟然是“黄袍加身”那一招!
    ☆、第48章 谁刮骨疗毒?
    贾琏忙也跪在地上道:“这如何使得,珍大哥虽不好,但……”
    “族里人多口杂,省里省外足足有几百号人,珍哥儿顾上顾不得下,趁早分了好。”
    “琏哥儿不肯答应,我们便不起来!”贾敕等人道。
    贾琏为难道:“如此岂不是陷珍大哥于不义?”
    贾赦窃喜,只觉贾琏做了族长又能捞上一笔,于是道:“……琏儿,应了吧……”
    贾琏摇头不肯,贾母、贾政心道贾琏又惺惺作态了。
    贾珍并一干玉字辈的,少不得如丧考妣地陪着跪着。贾珍说道:“几位叔伯若觉得我不好,我便改了就是。”拧着眉头,心想荣国府里闹了那么些事,他还不曾嫌弃荣国府事多,荣国府竟然先嫌弃起他来了!
    “正是,琏哥儿到底年轻一些,且闹着分宗,岂不是将我们贾家脸面都丢尽了?”贾代儒虽欣慰贾琏能说出他三苦的话,但也是个迂腐的老人,只觉得分家、分宗,但凡沾上个“分”字的都不是好事,哪怕是觉得贾珍行事不端呢,也不忍见族里分崩离析,便有心要劝和。
    奈何钱财生计面前,谁肯搭理空有个辈分无权无势的贾代儒,于是亲荣一派的依旧跪着,亲宁一派的指着亲荣一派的骂个不停,来来回回只说贾敦、贾敕等忘恩负义。
    众人闹得不可开交时,那没过来的玉字辈的、草字辈的,也在外头听了消息,纷纷向荣国府赶来,才进了荣国府前院,两派的年轻人年轻气盛,先是互相指责,三言两语后,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地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了起来。
    待消息传到前厅,得知几个少年受了伤,贾琏才在震惊之下,无奈地对贾珍道:“珍大哥快去拦一拦!”
    贾珍立时发了话,奈何这会子听他话的几个,都是文字辈的,哪里好叫长辈们出去拦着,若是伤着了,少不得要怪到他头上,于是跪在贾母跟前,“老太太,求您说句话呀。”连连磕头,只求贾母说出一句有分量的话,叫那些有了反心的人都散了。
    贾母紧紧地抿着嘴,见贾琏看她,不肯帮着贾琏也不敢反他,瞅了眼贾赦、贾政,说道:“我乏了,老大、老二扶着我回去。其他人,去外头闹吧。”说着,就站起身来。
    贾赦到底是身子骨不好,不敢轻易去凑热闹,贾政更是凑不起热闹,忙双双随着贾母去了,只留下慢慢跪了一厅的人。
    忽地,贾敕、贾敦领着一群亲荣派的纷纷出声道:“要么清查族中账目,要么分宗!”
    “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族里能有多少你们家的东西?”贾代儒、贾代修两个老人怒道。
    贾珍听说要清查账目,紧紧地皱着眉头,哪个手上有些权势的人能是清白的?又听亲近他的几个文字辈人在他耳边轻声道:“珍哥儿,叫他们分了吧,都是些穷亲戚。况且荣国府名声不好,何苦跟他们一起挨个骂名呢?你想想过年时,咱们贾家少了多少来往,还不明白吗?”
    贾 珍脸上滴的下水,跪了大半天两腿已经麻木了,冷冷地盯着贾琏等人,仔细想了想,心道巴结贾琏的都是些空有长辈身份却无权无势的;况且今年因荣国府所累,来 往的亲戚比昔日少了不少,何苦荣国府得罪了人,连带着叫宁国府的人跟着受委屈?便是那王家、史家也未必跟荣国府亲近得起来;今日就权当做刮骨疗疮了,先将 荣国府这群扫把星分出去,许久点了点头,“好,今日分了,日后你们别后悔。”
    “哎,大哥,万万不可……”贾琏忙要拉着贾珍的臂膀劝他,又被贾敦、贾敕搀扶着站了起来,亲荣一派齐齐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族里的子弟都来了,就去开了祠堂,大家商议着如何分了吧。”
    贾珍冷笑道:“如何分?左不过将你们四家的神位迁出来,地亩屋舍除了荣国府的,原没你们家多少。”想清查账册?做梦!
    贾家五六七三房原是贾家一族中极穷的,此时听贾珍这样说,也无甚意见,只是七嘴八舌地劝说贾琏做了族长。
    贾琏万般无奈地看着贾珍,“珍大哥,你说……”
    “我什么?你名利兼收,还用得着我说?”贾珍又打发人去道观里请贾敬回来,阴沉着脸就向外去。
    众人也推着贾琏向外,一群人到了前院,果然瞧见人人鼻青脸肿,只贾蔷、贾蓉几个有小厮护着的尚且体面,其他的人再没个人样。
    “闹什么闹!”贾珍生气,见贾蓉凑了过来,抬脚踢了贾蓉一脚,只觉若不是贾蓉怂恿,他不领着一群人来荣国府,还没今日的事。
    贾蓉等小的再料不到竟然会有人有胆子提出分宗一事,忙垂着手跟在贾珍后头,其中贾蔷见自己原本只想进了梨香院多弄几个闲钱花花,不料惹出这么大的事来,更是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出头。
    贾家上上下下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忙列成两队慢慢向宁国府去,从角门进了宁国府,顺着白石甬道进去,才到苍松翠柏环绕的正五间的厅中。
    五六七三房人以贾琏为首站着,其他四房里以贾珍为首站着。
    贾蓉见一群人恭维贾琏,挨着贾珍低声问:“父亲,当真要分?”
    贾珍因众人在他手上闹分宗,面子上不好看,不肯搭理贾蓉,只在心里反复想着刮骨疗毒,将频频闹事的荣国府分出去就是,再看贾琏满脸谦逊地装腔作势地推辞,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再看贾家子孙越来越多,叹息一声,只觉自己这族长做的艰难。
    众人齐齐又等了半日,才见一年里只有祭祖时才露面的贾敬穿着道袍戴着紫金冠怒气冲冲地被人搀扶着进来。
    “反了,都反了!当着祖宗的面也敢闹!”贾敬哆嗦着胡子喝道,“散了,快都散了!”
    贾敬一声呼喝,贾珍、贾蓉等面上便微微得意;贾敦、贾敕等俱都站着不动。
    “琏哥儿,听说你要分宗?”贾敬挪步走到贾琏跟前。
    “伯父误会了,是几位叔伯推举我,我才……据我说,伯父快些劝着珍大哥将族里的账目当着众人的面算一算吧,我信珍大哥是清白的,这么着算了账,诸位叔伯们自然会散去。”贾琏恳切地忙要搀着贾敬。
    贾敬又非真正的神仙,哪里不知道但凡管账的,没有不顺手拿几个的,深吸了一口气,不等问贾珍,就有族里很是阔气富贵的几位低声劝他道:“是三房穷亲戚跟荣府闹着分宗,叫他们分了就是。”
    “正是,没得叫咱们东府跟着西府在天子脚下丢人现眼。”
    ……
    众人你言我一语,贾敬在心里一番思量,斟酌着再等一等,只觉若是有外人来劝,可见荣国府闹的事不甚大,那必然不能分;若没个外人来,就见荣国府实在是臭不可闻,如此非分了不可。
    打定了这主意,贾敬便老僧入定一般地坐在厅中,不肯再说一句话。
    却说宁荣二府闹着分宗的事传开了,京都中异姓的亲戚朋友家很快都知道这事,但没人敢来“劝和不劝离”。昔日贾赦病重还没咽气时,贾珍就急慌慌地为贾政奔走,请人为贾政上陈情书。这些“亲戚”家大都随大流地替贾政说好话上陈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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