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德全才进荣国府角门,就被贾母、王夫人的丫鬟簇拥着向贾母那荣庆堂去。
    昔日不曾受过这等礼遇,邢德全心里颇有两分受用,随着丫鬟们进了荣庆堂,见贾母、贾赦、贾政、王夫人、元春个个心急地看他,忙将在李家所见所闻说了一说,又将贾琏、李纨捎回来的话也细细说明。
    贾赦松了口气,“有琏哥儿在,珠儿必然无恙。”
    王夫人挺直身子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暗骂李纨扫把星,又哼哼唧唧地问:“那怎没将大爷接回来?”
    贾母坐在榻上搂着宝玉、湘云两个骂道:“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哪怕是有个头疼脑热呢,亲家也要留他们住下两日不是。”
    王夫人心中一喜,暗道她果然糊涂了,这会子不是跟李守中重归于好的良机吗?该立时叫贾政登门道谢,跟李家握手言和才是,才要说话,被贾母一瞪,不禁一凛,不敢将心中那趁热打铁跟李家亲密来往的话说出口。
    贾母对珍珠道:“叫厨房里将煨了半日的老鸭汤盛出来,还有宗里芬哥儿送的新鲜野菜烫了给你们大舅吃,野菜只合用热水汆一回略撒些细盐,若当真做得太过精细,反倒没了滋味。”
    邢德全忙推辞不敢受。
    “一事不烦二主,待大舅吃过了饭菜,还要劳烦大舅再将珠儿、琏儿的衣裳鞋袜带过去一些。”贾母含笑道。
    邢德全受宠若惊,连连答应了,跟着个小丫头就去贾母院偏房里吃饭去。
    “老太太,这正是珠儿跟李祭酒……”
    贾母嗤笑一声,望着眼珠子乱转恨不得立时跟李守中一家亲的王夫人,再瞅了一眼虽不说话却也是一副亟不可待模样的贾政,叹息道:“欲速则不达,如今你们登门,李家未必不会将珠儿撵出来。放心吧,琏儿心里有分寸,定会叫咱们贾家跟李家握手言和。”
    王夫人低着头掐着帕子,心说那有什么用,不过是给大房添砖加瓦,叫大房越发得意罢了。
    贾政低着头,不敢逆着贾母的意思。
    贾赦懒散地待要说句风凉话,又因偷偷亲近小妾,觉得腰上虚得厉害,作势叫人拿了放在他院子里的牛黄狗宝并些其他适用的贵重药材出来,留着叫人捎给贾珠后,便懒懒散散地问:“母亲,来抹两圈骨牌吧。”
    贾母一愣。
    贾政将眉头皱得紧紧的。
    “……左右无事。”贾母余威尚在,贾赦立时胆怯了。
    经过了张材之女的事后,贾赦又连着两次“没忍住”,次次出了房门,就有若干人满脸不祥地看他,叫他提心吊胆地不敢再好女色,唯恐一个没忍住,送了老命,空有万贯家财也无处使。于是琢磨着在贾母院子里找些事做,也将淫、心转移开。
    贾 母有闲情含饴弄孙,哪有心思看一把胡子一张老脸的两个儿子彩衣娱亲,略淡了脸色,随后又唯恐贾政、王夫人夫妇离了她跟前,在背地里捣鬼叫李守中越发不肯跟 贾家亲近,于是点了头,一面叫鹦鹉、琥珀去摆了桌子拿了骨牌来,一边叫元春陪着抹牌,命王夫人坐在她身边替她看牌。
    如此一来,二房里能做主办事的,一个也休想离开贾母眼皮子底下,王夫人、贾政、元春三人虽心急,却也没奈何。
    邢 德全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再随着珍珠进了荣庆堂,望见贾母带着两个一把胡子的儿子抹牌,心里诧异得很,领了贾琏、贾珠、李纨的衣裳,并拿了牛黄狗宝等药 材,便重新随着金彩、林之孝出了门,没走出宁荣大街,见贾蓉与宁国府一宗几个玉字辈子弟冲他招手,少不得过去应承两句。
    “大舅老爷,我们去听杏官唱戏,你去不去?”贾蓉微微挑眉,有意要引着邢德全说几样荣国府中的荒唐事给身边其他人听听,也叫那些人明白跟他们一宗才不亏。
    邢德全记挂着差事,推辞道:“不敢去,奉了老太太之命,要去李家探望珠大爷呢。”
    “这李家不是跟荣国府断了来往吗?怎去李家探望珠大爷?”贾蓉疑惑不解地说。
    邢德全本是个待人无心、呆气十足的,好容易“翻身”正经地领了一回差事,有意显摆,偏林之孝、金彩二人也在,不敢张扬,聊聊说了几句,便与金彩、林之孝向李家赶去。
    贾蓉眼瞅着荣国府一群去了,听邢德全话里的意思是李家刁难贾珠害得贾珠险些丧命,心思一转,与其他人一同道:“咱们虽分了宗,到底早先是一家人,那李家实在可恶,这般折辱咱们珠大哥,走,向李家给珠大哥讨公道去!”
    这几日里贾蓉从赖二手上弄了一笔银子,手上越发散漫,众人喜他舍得花钱,日日随着他吃喝玩笑,此时听他说话,哪有不从的。便拥护着他,骑着一队二十余匹毛色油亮的骏马,吆五喝六地叫了一宗的子弟沿着大街向国子监祭酒李家去。
    贾蓉有意慢着邢德全等人一步上门,那李家人眼瞅着一群自称是姓贾的小爷登门,忙去跟李守中、李谨、李诚说话。
    都 是一个贾字,李守中听说是一群贾家人气势汹汹登门,只当是荣国府气恼了,有意报复,一边叫李谨、李诚去跟贾蓉一群说好话,一边赶紧亲自去跟贾琏说话,到了 廊下望见贾琏、冯紫英两个为方便照应贾珠盖着大氅躺在躺椅上相对打瞌睡,连忙过去将贾琏摇醒,哭丧着脸道:“琏哥儿快醒醒,你们家来了一群人要讨公道 呢!”
    贾琏迷迷糊糊地醒来,睡眼惺忪地道:“怎么会,方才大舅进门不还说老祖宗很是感激李大人吗?”
    李守中才要说,就见李诚气恼地大步跑来。
    李诚素来整齐端正的衣襟敞开,一脸懊恼地道:“贾家人实在不讲理,如今坐在厅上,等着咱们好酒好菜伺候呢。”
    李守中不禁后悔昨晚上叫贾琏背着贾珠进门了,紧紧地抿着嘴,只对贾琏说:“琏哥儿带着你们贾家的人走吧,要打官司,我也认了。”
    贾琏蹙眉,从躺椅上坐起来,又见冯紫英也迷迷糊糊地起来了,就问李诚:“来的人叫什么?”
    “就是你们家的蓉大爷!”李诚昨儿个瞧贾珠病重,又看李纨哭成那样,才略有些后悔昨儿个对贾珠太无情,如今又觉该更狠一些才是。
    “他不是我们一宗的人,怕今日过来为的就是借着闹事骗吃骗喝呢。李大人只管叫人去衙门里状告他来官员家中闹事就是。”贾琏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又见李守中不动,心知像李家这等人家,寻常是不肯得罪权贵的,于是踱着步子道:“待我去见见那蓉大爷去。”
    李守中见他哈欠连天,又觉今日露水深重,唯恐贾家另一位小爷也病倒在李家,忙叫人拿了桂圆汤给他喝,又叫他嚼了一片法制紫姜,自家人不肯出面,全叫贾琏去对付在前厅里拍桌子等着好茶伺候的贾蓉一群。
    贾琏捂着嘴打哈欠,面前递过来一方湿帕子,只管接了擦脸,然后随手丢出去,果然远远地就听见李家满是书香气息的宅院里回荡着一阵不合时宜的讨公道的怪腔怪调,由着李家下人引领,顺着游廊到了厅前便站着不动了。
    全福听屋子里还跟茶馆一样满是催促茶水的声音,抬脚踹向面前雕着木樨花未开的门扉。
    咣当一声,厅里安静下来。
    贾琏这才慢慢向内走去,走到贾蓉坐着的主位椅子前,那贾蓉登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忙让开位子来。
    全福立时将贾琏的坐蓐、椅袱换上去,这才请贾琏入座。
    “琏二叔,我们是来替珠大叔讨回公道的。”贾蓉暗暗给身后一群人递眼色,那群人立时七嘴八舌道:“正是,不能叫李家这样欺负珠大哥。”
    “琏二哥,李家理亏不敢跟咱们怎么着,咱们破着闹一场,叫李家三跪九叩去贾家赔不是才算解气。”
    ……
    贾琏睁着酸涩的眼,眼瞅着一群青春正茂的少年一提闹事就兴致勃勃,轻轻地嗤笑一声,“都给我滚。”
    “琏二叔……”贾蓉悻悻地,一咬牙道:“琏二叔怕了,我们可不怕!”
    “当真不怕?”贾琏冷笑道。
    贾蓉心道荣国府祸事连连,好容易出来一个兰台寺大夫的姑爷,偏姑爷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大义灭亲告了荣国府,于是故作大义凛然道:“为珠大叔讨回公道,怕个什么?”
    贾琏冲贾蓉伸了伸手,待贾蓉一伸脖子递了脸来,便一巴掌扇在他面上。
    “琏二叔,你——”有道是打人不打脸,贾蓉捂着脸颊,奈何没胆子跟贾琏来硬的。只觉得他带来的人都在看着他呢,心里又气又恼急着找回面子。
    “全福,叫赵天梁去请了珍大哥来,问问珍大哥,是不是贾家人都不要读书不要进学了?竟然敢来国子监祭酒家胡闹。”贾琏支着头,又打了个哈欠。
    “哎。”全福答应着,出了这厅,去说给赵天梁听。
    贾 蓉一听说要去请贾珍,这才慌张了,原本是听邢德全三言两语,认定了贾家跟李家又多了嫌隙,这才唯恐天下不乱,想叫荣国府跟李家彻底翻脸才来闹事,不想这贾 琏又是维护李家的,忙堆笑讨饶道:“儿子不知二叔已经将事料理好了,既是这样,儿子就领着叔叔、兄弟们去了。”
    “谁都不许走。”贾琏低着头冷笑。
    全福、全寿眼瞅着那贾蓉一时情急,都已经自称儿子了,也觉可笑得很。
    贾蓉抓耳挠腮,待觉他们荣国府里没个读书的,也不怕那什么国子监祭酒,随后又想贾珍未必如此认为。
    煎熬了半日,见门边露出贾珍的身影,赶紧喊着父亲迎上去。
    “混账东西,就会惹事!”贾珍一口唾在贾蓉脸上,就连他也只敢迂回地跟贾琏斗气,不敢正面跟他起争执,这贾蓉倒是有胆量,先犯到人家手上了。
    贾蓉垂着手,不敢去擦。
    “珍大哥来了。”贾琏起身相迎。
    贾珍堆笑道:“那混账不成器,叫琏兄弟费心了。”
    贾琏笑道:“也没费什么事,只是李老爷为人方正,颇有美名,蓉哥儿来人家门上闹事,传出去了,岂不是叫人以为贾家不敬重读书人?哪怕是不读书呢,难道咱们家就没个花钱买黉门监去国子监读书的?”
    “是是。”贾珍连连点头,他哪里去管谁买了黉门监去国子监读书呢,只是琢磨着李守中桃李满天下,唯恐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人,才赶着来叫贾蓉走,于是又请贾琏引着他去见李守中,当着李守中的面踢打了贾蓉两下,这才满脸羞愧地告辞。
    因贾珍客气得很,李守中自觉挽回了脸面,也不计较这事,又因贾琏出面“平乱”对他更有两分刮目相看,依旧领着自己儿子向国子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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