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胡思乱想着,便听门外小丫头报道:“奶奶,大姑娘来了。”
    许青珩轻拢鬓发,人并未坐起,依旧握着书歪在炕上菱花枕头上,望见迎春自己撩开帘子进来了,便笑道:“妹妹不歇晌么?”
    迎春笑道:“原本要歇,谁知宝玉回东边去了,湘云那丫头便奔到我这来闹了一会子。后头前门小幺儿传进来一帖子,见是送给嫂子的,就赶紧送了过来。”说着,见许青珩坐直了身子,便向前快走两步将烫金的精致请帖送到许青珩手边。
    许青珩忙接了帖子,原本只当是贾琏这一宗的亲戚客套请她这新妇一请,打开帖子,却见里头挂着的是神武将军府的名头,细看,则是冯紫英之妻岳氏做东,请许青珩并陈也俊等子弟妻子在她院中一聚。
    贾琏素日里与哪些人交好,许青珩心里大致明白,心知既然岳氏邀请,她必是要去一遭了,于是合了帖子,就对迎春笑道:“知道了,那一日你也空下来,随着我一同出门吧。”
    “哎。”迎春答应一声,不待许青珩问,就道:“虽那冯家哥哥未跟哥哥结拜,但他们之间的交情也跟拜把子兄弟差不离了,这么着,咱们过去也不必太拘谨。只是,我方才瞧了一瞧,那边的大姐姐也是要去的,这么着倒不好厚此薄彼叫她说嘴嚼舌,是以这要送的礼物……”
    “是否也有定例?”许青珩才在心里权衡这妇人往来送什么礼物礼物又从哪里出,就听迎春这样说,于是便捏着帖子看她。
    迎 春忙点了头,挨着炕沿坐着,又指着东边道:“冯家嫂子嫂子也知道,她不是个在意那三瓜两枣的人。倒是东边的大姐姐,她在家做姑娘时原也大方,可这二年越发 地爱小心计较了,若是送给其他人家嫂子的东西与送陈家的不同,便是一样价钱,她那里也有话说。是以,早些日子,哥哥便将送礼多少回礼多少也定下了规矩。”
    “如此倒也省事。”许青珩点了点头,随后豁然地笑道:“这么着,咱们是万事不操心,只待那一日出门就得了。”
    迎春笑着点头,湘云年纪太小,探春不常过来,她留在家中也寂寞,难得出门,不免有些雀跃。
    “打发人知会你哥哥一声吧,免得那一日他又要做什么。”许青珩顿了一顿,思量着那一日若是贾琏得空,还需他送一送。
    迎春闻言立时便叫司棋打发个小丫头去传话,随后只管尽职尽责地将哪一日宗里老人请他们两口子过去吃茶吃饭的事说了一通,总之,贾琏新婚这一月内,除了今日,日后每日都有亲戚朋友相请,就连尤氏那,也请许青珩去小坐一会子。
    许青珩琢磨着这些都是应当的,边听迎春说着边点头答应着,忽地便见迎春的丫头司棋穿着一身蓝布碎花衣裳进来随后在迎春耳边嘀咕了两句,之后迎春的脸色便略变了一变。
    “可是出了什么事了?”许青珩忙问。
    “……方才鸳鸯从琥珀那听说,今儿个赵姨娘过来,在老太太耳边嘀咕着她约莫是有了,请老太太帮着她挡一挡二太太呢。”迎春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许青珩的肚子。
    许青珩笑道:“左右二老爷生的也不用咱们出钱出力,孩子生下来好好地道一声恭喜就罢了。”
    司棋见许青珩这么看得开,忙低声道:“奶奶,那边若是再添一个男丁,就越发衬得咱们这边荒凉冷清了。环三爷越发大了,兰哥儿也能给老太太请安了,大爷虽病病歪歪你,但好歹是个男丁,更何况还有个冰雪聪明的宝二爷……”
    说一千道一万,终归是荣禧堂这边男丁稀少,底气不足。
    许青珩一愣,不自觉地摸了一摸自己的小腹,再看千金小姐迎春、婢女司棋都满怀希冀地望着她,顿时就如千斤的担子一下子压到了她肩上,越发明白荣禧堂这边生儿育女的重要性。虽贾琏能干且压得住阵脚,但贾琏一日无子,荣禧堂这边终归有些底气不足,让人觉得后继乏力。
    “万事,随缘吧。”许青珩轻叹了一声。
    迎春这小姑子也不便深说,又絮叨了两三句,到饭点了,便对许青珩笑道:“嫂子快些换了衣裳去老太太那边,二太太、大嫂子都不过来,老太太那边冷清着呢。”
    许 青珩心不在焉地点了头,依旧坐在榻上令婢女给她更衣,待换了衣裳,左右不见贾琏过来,又想贾琏素日里便不与贾母在一处用饭,于是便领着婢女温岚、温屿向贾 母处去,因昨儿个许青珩发过威,贾母也不敢在她头回子立规矩时给她下马威,于是这一餐许青珩便轻轻松松地应付过了。
    待从贾母处回来,又在东间里摆下饭,才见贾琏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绢布衣裳过来。
    贾琏在温岚捧着的盆子里洗了手,在炕上坐下后又请许青珩也坐下,含笑道:“老太太那边可为难你了?”
    许 青珩起身替贾琏布菜,见桌上几道菜具是常见的家常菜肴,比许家的还要简单,心叹贾琏在衣裳上不知俭省,吃食上竟朴素至此,“老太太并未难为我,我过去了, 只说湘云并不是正经的小姑子,不用伺候她,单伺候她跟迎春两个,又怕冷了湘云,叫我自在一些,别太约束了自己呢。”
    “这就好。”贾琏笑了一笑,忽地放下筷子对许青珩拱了拱手,“要跟奶奶说一声对不住了,原本说好明儿个请奶奶吃茶,不想明儿个又有事脱不开身。”
    “四哥这话就见外了,又不急在一时。”许青珩笑了一笑,手上握着筷子对贾琏笑道:“四哥一口一个奶奶,不知道的,还道我哪得了这么大的孙子呢。”
    贾 琏一愣,朗笑一声,记起岳氏有请,就对许青珩道:“倘若见着东边那大姐姐,你瞧着她眼神闪烁又或者敲边鼓问大姐夫外宅的事,就领着她去没人的地,悄声告诉 她叫她莫多心,就说大姐夫是要留着外宅笼络人奔前程呢,她若多事,坏的是她自家夫君的名声跟前程。她再问,你就说珠大哥也知晓此事。”此事必要防患于未 然,不然指不定元春用下什么手段呢。
    听见“外宅”二字,许青珩眼睛蓦地睁大,想起先前贾琏提过的小花枝巷,心下腹诽留着那外宅必定是要做坏事了,待要深问,又见贾琏不再提了。只觉赵姨娘有喜一事应当与贾琏说一声,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听说,赵姨娘有了。”
    “二叔宝刀未老。”贾琏浑不在意地道。
    许青珩见贾琏是这么个态度,不得不放下筷子郑重地道:“今日迎春忧心忡忡,就连司棋都……,倘若……”
    贾琏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思量一番,便也放下筷子,袖着手郑重其事地对许青珩道:“此事,我思量了两日,正要与你说呢。”
    “何事?”许青珩双目炯炯地望向贾琏。
    贾琏踌躇一二,便道:“我此去,兴许几月,或许累年才能回来,是以,我思量着万一留下一儿半女,令你们母子二人在风刀霜剑里艰难度日,不如防患于未然,生儿育女之事,待我回来再提。你只当换了个地方,再做几年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吧。”
    许青珩呆住,猛然明白贾琏先前若即若离,是怕令她有了身孕,虽明白贾琏的意思,但心里却莫名地失落起来,不自觉地掉了眼泪,开口就道:“你只这般想,怎不想倘或你不回来了,我只身一人在贾家……”
    一时失口说了不吉利的话,忙啐了一声,双目含泪地望向贾琏。
    贾琏一手撑在小饭桌上,一手拿了绞丝帕子递给许青珩,“我回不来的事,想也没用。我能想的,就是回来后当如何,我要我的孩儿无忧无虑,而不是生下来被一堆饿狼一般的眼睛盯着,倘或你一时不察,他叫人害得体弱多病,又或者……”
    “挟 天子以令诸侯?”许青珩蕙质兰心地接了一句,见贾琏点了头,狠狠地扯过他手上的帕子,心里不禁矛盾起来,她虽有娘家,也能常回娘家,但万万不能在娘家养儿 育女,如此怕是要一颗心时时提在嗓子眼,提防着一大家子人了;但贾琏若是几年不回,她这枯等着,岂不是要度日如年?
    “听我的吧,来日方长,以后日子长远着呢。”
    “我知道,你总是有道理的。”许青珩恨恨地咬牙,再没心思吃饭,也顾不得什么为妇之道,将手上帕子一丢,便懒懒散散地起身向西间躺着去。
    贾琏独自吃了饭,又去前院外书房处理了些事物,二更天方回后院,进房门前依稀听见许青珩说话,待他进去了,又见许青珩面朝里装睡,便不出声地脱了外头衣裳在床边躺下,须臾听见她气息平稳了,便翻了个身琢磨着次日之事。
    次日一早,贾琏便出门去打探外任一事,许青珩去贾母处请了安,过问了贾赦的汤药,便领着迎春坐了轿子去宗里妯娌姑嫂家做客。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贾琏日日早出晚归,许青珩也忙于见贾家众女眷并冯紫英等,二人每日相见也不过是寒暄两句就散了。
    一日,贾琏正在外院书房里听林之孝汇报账目,忽地就见赵天梁慌慌张张地压抑着兴奋奔了进来。
    “二爷,忠顺王府有请。”
    “可是有眉目了?”贾琏愣住。
    赵天梁嘴角翘了起来,笑道:“应当是了,二爷不知忠顺王府来传话的那位是如何气急败坏呢!看他那样气,小的就知道二爷的事八、九不离十了!”
    林之孝不知贾琏的事是什么事,不敢耽搁地道:“二爷赶紧地换了衣裳去吧。二爷是骑马还是坐轿子?”
    “王 爷有请,就是十万火急的事,自然是骑马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先前贾琏一直唯恐忠顺王爷能耐太大,当真给他寻了个肥缺,此时见东风终于来了,并不换衣 裳,立时一提衣襟,就领着赵天梁匆匆向外去,到了门外,果然望见忠顺王府的来人哭丧着脸,也不敢喜形于色,冲那人一拱手,便领着小厮快马加鞭地向忠顺王府 去。
    到了忠顺王府门外,似乎是忠顺王爷脸面上挂不住,这会子竟打发了长史亲自在门外迎接贾琏。
    贾琏随着长史向内去,进到上回子来时忠顺王爷玩乐的小花园子,在门口便见琪官抹着泪哭哭啼啼地出来。
    琪官望见贾琏过来,有些羞赧地低声道:“二爷快去吧,王爷等着你呢。”说罢,扭身就去了。
    贾琏心道忠顺王爷暴怒了,紧跟着长史进去,果然见一簇灵璧石后的亭子里,忠顺王爷一言不发地冷脸站着。
    “给王爷请安。”贾琏躬身道。
    忠顺王爷和缓了脸色,十分难堪地虚扶贾琏一把,随后握拳狠狠地锤在红漆柱子上,冷笑道:“你难得求我一遭,原本事情已经十分妥当,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底功亏一篑!”
    “王爷,到底是何事令王爷这样气愤不平?”贾琏故作不知道。
    忠 顺王爷一身光芒璀璨的紫色官袍,俨然是才从朝堂下来,这会子胸口起起伏伏后,便故作羞愧地道:“还能是什么事?不过是你这晚辈求本王一求,本王便要做个顺 水人情。原本已经觅到十分好的前程给你,不想你偏又不入北静王的法眼,如今他从中作梗,本王极力庇护,才将你弄到广东去,不然还不知你要被发配到什么地 呢!”
    “此事可还有转圜之地?晚辈实在想不到哪里叫北静王那般痛恨!”贾琏忙道。
    “哼!亏得我这般为你尽心尽力,不想事情就坏在你手上!忒大的人了,怎会不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忠顺王爷理直气壮地冷笑,万不承认是自己能耐有限,只说是贾琏不懂为人处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不知王爷原本要给晚辈觅个什么前程?如今去了广东,又是个什么前程?”贾琏满面惭愧地却又急不可耐地要知道自己个的事,见琪官捧着一盏茶过来,忙接过茶盏,双手递给忠顺王爷。
    忠顺王爷有意不接,又气急地道:“原本此事已经是十拿九稳,若不是你多事,岂会连累我跟你一起没脸?”
    “是、是。”贾琏依旧低头奉茶。
    忠 顺王爷见贾琏不敢有怨怼,这才接了茶,抿了一口,就递给琪官放与桌上,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不过你放心,那广东虽远,但也在本王的人手上,本王颇费了些心 力将你调到了广东总督洪和隆手下,虽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地方知府,但你既年轻,上头又有自家人关照,将来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
    贾琏先如丧考妣,此时听忠顺王爷一言,既悲又喜地道:“有王爷一句,晚辈自然是不会为前程发愁了。只是晚辈才刚成亲,便要离京,怕……”
    “小小年纪怎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忠顺王爷不以为然,随后冷笑道:“亏得本王还替你手书一封,替你引路……”
    贾琏忙感激道:“多谢王爷为晚辈操劳,王爷的大恩大德,晚辈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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