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桢讪讪松手。
    过了一会儿,赵平桢问道:“若是你……若你是一名将领,守一座孤城,不知援兵何时才来,城中粮食已尽,眼看就要守不下去,你会继续坚守还是投降敌人?”
    秦小楼道:“自然是守。若要降,从一开始便该降,我手里兵强马壮,粮食充足,敌人不敢轻视我,会将我的归顺看做是恩赐,我可以开的条件也更多一些;即已守到矢尽粮绝的程度,那就和城池共存亡,至少也能在身后留下一个美名。若是此刻降了,不仅背叛了故主,新主也会轻视我,将我当做贪生怕死的墙头草,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还不如死了罢了。”
    赵平桢奇道:“我从前倒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仔细想想,有些道理。若你是定远侯,金贼答应你投降就不屠城,城中还有七千活口,你会心动吗?”
    秦小楼道:“当然不会。北方的百姓长久受金贼侵扰掠夺,早就恨透了金贼,恐怕有许多人是宁死也不愿被金贼统治的。再者被异族统治,那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所以北方被战乱所扰的百姓都是往南方逃难,不仅是为了保全性命,更是不愿屈从于金贼。再说将士,将士们的家眷都留在国内,一旦他们成了降卒,不仅他们的名字要从兵册上消去,身死后连个名字都不能留下,而且他们的家眷恐怕要遭受牵连,我想大多将士都是宁死不降的。”
    赵平桢颌首:“当真有那么多有气节、宁死不从的人么?”
    秦小楼笑道:“非我族类,其异必诛。这个道理,我们的百姓懂,金贼也懂。如果是国内的郡王造反夺皇位,百姓们恐怕是不在意皇帝究竟姓什么的,只求保全自己的性命。可入侵的是金贼,这点民族气节他们还总是有的。”
    有些话说的是大逆不道的,然赵平桢虽身为五皇子,却不迂腐,故而秦小楼敢同他说这样的话。赵平桢听了以后其实心里很是受用,因为秦小楼的道理合了他的信念,而孟金陵的道理到了他那里因为与自己的想法不合就成了歪理——他觉得,若守城的主帅是自己,自己是宁死也不能向金人低头的。别说是七千人,就是七万人,七十万人,那也绝对不行!再多的理由,那都是借口!
    为此,在他心里对秦小楼的好感加了不少,而对孟金陵的眷恋已淡的连他自己都不能察觉了。
    因为正值战乱的关键之秋,定远侯的投降很是敏感,皇帝决定夷他三族以杀鸡儆猴。朝中有故时和定远侯交好的人为他说情,被皇帝撤了官位发配了——因为本朝重文轻武,从不杀文官,发配已是对官员最重的惩治。从此,也就没人敢为定远侯说话了。
    孟金陵在狱中如同行尸走肉般过了几天,赵平桢又来了。孟金陵对他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躺着,将沉默当成是赌气。
    赵平桢在他身边坐下,道:“我父皇要杀你家人。”
    孟金陵浑身一震,终于坐了起来。
    赵平桢道:“杜钧为你们求情,已被父皇贬官发配海南了。”
    孟金陵干裂的嘴唇不住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平桢叹了口气,看着他这幅狼狈的形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唇角,孟金陵也就这么似根木头似的任他亲吻。赵平桢道:“我可以救你,但我只能救你一人。”
    孟金陵眼神空洞,过了很久才苦笑道:“我此生还能再上战场建功立业吗?”
    赵平桢道:“你又何苦再问?”
    孟金陵道:“那救我出去做什么?做殿下的娈童么?”
    赵平桢蹙眉不语。
    孟金陵摇头笑了起来:“若殿下还记往日的情分……赐少威一个全尸吧。”
    赵平桢重重叹了口气,心道这样也好,成全他一身傲骨。他不再言语,起身向外走。
    赵平桢刚要迈出牢门,忽听身后铁链疾响,孟金陵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地哀求道:“殿下,五殿下,求你让我上前线,当个小卒就可以,只要让我上场杀敌,让我战死沙场,求你让我战死沙场……”
    赵平桢恍惚想起当年意气奋发的孟金陵当空横剑,威风凛凛地说:“在边疆杀敌卫国是我一生的志向,马革裹尸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死法!”然而现在匍匐在他脚下的这个形容枯槁的孟金陵比当年当街拦驾的秦小楼还要不堪——他的小侯爷,在他心里早就死了。
    赵平桢漠然道:“定远侯为国效力一生,我会求父皇,留你们全家一个全尸。”
    他走出监牢的时候听见孟金陵在他身后笑,笑声越来越凄绝,一下一下揪着赵平桢的五脏六腑,让他走路时的脚步都在颤抖,可他最后也没回头。
    他的小侯爷,是真的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要考一门了,无心复习,爬上来更一章……
    16
    16、第十六章 ...
    皇帝定了孟家人的死期,赵平桢没有过问;皇帝赐了孟家每人一杯毒酒,赵平桢没有过问;孟金陵出殡的那一天,赵平桢没有过问……
    然而那一天他带了两坛百日醉来到秦府,并真的将自己灌醉了。秦小楼坐在荷花池边的石凳上,赵平桢躺在他的腿上,荷花池中的点点烛光仿佛暗夜的鬼魅般飘忽闪烁,缀成一片。赵平桢木愣愣地睁着眼,眼神却没有焦距,在他眼中秦小楼的脸时远时近,仿佛梦境一般。
    赵平桢喃喃道:“莹嬅说她会诅咒我的……这便是她的诅咒吗?”
    秦小楼弯下腰,借着昏暗的火光看清赵平桢的眼睛的确是干涩的,没有流泪,便道:“贞卿难过么?”
    赵平桢过了一会儿才抬手摁住了胸口:“我不知道……心口闷闷的。”
    秦小楼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轻喃道:“你也并没有多喜欢他……像你这样的人……”
    赵平桢突然有些生气:“本宫如何?秦小楼,这世上最无情的人分明是你才对!”
    秦小楼落寞地笑了笑:“是,我最无情。”
    赵平桢不再言语。不一会儿,他阖眼睡着了。秦小楼轻轻顺着赵平桢的长发,喃喃道:“若我是最无情的,可该多好……”
    这年的金兵来势凶猛,从前他们每到秋收之际便入关掠夺,抢完粮食钱财后就走,可这一回他们的眼界却不仅仅放在钱物上。他们要城池,他们要当中原的主人,不甘再仰人鼻息。
    北方的败讯一个接一个传入京师,京中已无将可派。城池接连沦陷,金兵转眼已打进关内。
    皇帝愁得每天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对策,然而百年来的重文轻武使得穆朝无将可派,砖垒的城墙挡不住金人铁骑,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兵离汴京越来越近。
    这天赵平桢被皇帝召进宫去,到了大殿里却没有见到父皇,只见到了他的太子哥哥赵南柯。
    赵南柯双眼通红,显然刚刚才哭过,手里抓着一份诏书,用力之狠,骨节都泛青了。
    赵平桢问道:“父皇呢?”
    赵南柯摇了摇头:“他累了,谁也不想见。”
    赵平桢奇道:“是父皇召我进宫,这是怎么回事?”
    赵南柯道:“父皇让我告诉你,回府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赵平桢大惊:“走?走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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