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熬到第八日,至傍晚,他们终于赶在京都城门关闭之前赶到。
    看着沿街的建筑,何容锦只觉口干舌燥。纵然省着喝,一葫芦的黄酒也只撑到第五日,三日滴酒未沾对他来说,比三日不进饭更痛苦。
    一家酒铺突然出现在眼前,浓郁的酒香顿时将他全身上下的酒虫都勾引了出来。他咽了口口水,正想勒马,就听到前方一道破风声,一条鞭子朝面门挥来。
    他急忙一个凤点头避开去。
    鞭子划过空中,收回确珠手中,他警告般地瞪了何容锦一回头,继续疾驰。
    只这么一来一去的工夫,酒铺已落到了后头。
    何容锦轻叹一声,死心地伏低身子,随马前进。
    到可汗王宫外,确珠竟然无须任何通报便被直接放行。饶是对突厥政事不太上心的何容锦也暗暗讶异。
    马队长驱直入,连进两道门才被叫停。
    确珠被单独叫了进去,何容锦等人在原地等候。他看着站得笔直的王宫护卫,打消了席地而坐的念头,身体半靠着马,借力休息。
    这一等,便是五个时辰,王宫的护卫换了一拨。何容锦早顾不得旁人怎么看,盘腿坐了下来。确珠的亲卫们虽然还站着,但脊梁已不似之前那般挺直。
    紧闭的门终于打开,出来的却不是确珠,而是密加叶护。他是沙纳利可汗的弟弟,确珠的亲叔叔,在京都权力仅次于沙纳利可汗。他摆手道:“确珠特勤已被封为小可汗,今晚留宿宫中,你们先回特勤府吧。”
    亲卫们都看向何容锦。确珠不在,他这个盛文总管便是当家。
    密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小可汗府中的中原人总管?”
    何容锦道:“我家在塔拉噶托山山脚。”
    “突厥、中原和西羌的交界?”密加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容锦。”
    “中原人的名字。”
    “父亲来自中原。”
    密加道:“你的样貌不似中原人也不似突厥人。”
    何容锦道:“母亲是西羌人。”
    密加点头道:“这便是了。小可汗以后会留在京都,你作为小可汗的盛文总管须将诸事安排妥帖。我明日叫我的盛文总管阿塔必过来教你,你以后都要听他的。”
    何容锦低头,将面容藏在阴影中,“是。”
    确珠当哂勃特设已有七八个年头,京都的特勤府不过是临时居住的别馆,府中重要物什俱已搬到哂勃特。如今要搬回来,又是一件麻烦事。
    何容锦刚入府,头便痛起来。
    府中仆人不到十人,往日来京都时,他都会从哂勃特府里带一些过来,如今远水难解近渴,不得不招一些临时的仆役支用。只是确珠这个小可汗当得蹊跷,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这里,若是招得不好,只怕引狼入室。他又想起之前密加的话,不知他来意是善是恶,更觉头痛。
    仆人见他捂着额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容锦总管,你是不是不舒服?”
    “是。”何容锦道,“去买一缸黄酒来。”
    3、斗角钩心(二) ...
    半夜三更,酒铺都关了门,酒终究没买成。
    何容锦难受得一夜没睡好觉,天蒙蒙亮就起来上街买酒。只是这个时候街上的酒铺还关着门,卖烙饼的倒是有两家。他缩着膀子大咧咧地坐在酒铺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天色越来越亮。
    近开门时,街上突然来了一拨巡逻的卫队,盘问他许久才放行。
    何容锦看着卫队的背影,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酒铺终于开了张,店伙计看到门口坐了个人,吓了一跳,细问之下才知道他馋酒,忙请入店内。
    何容锦道:“有没有黄酒?”
    店伙计道:“那是中原的酒,我们可没有。但我们有突厥的好酒,葡萄酒和马奶酒!”
    何容锦皱着脸道:“城里哪里有?”
    店伙计道:“以前有一家,但年前倒闭了。你不是突厥人?”
    何容锦道:“我居住在这里。”
    “那就是了。居住在突厥怎能不喝葡萄酒?”店伙计道,“这样吧,我算你便宜些,你先买回去尝尝。若喝得喜欢便常来来。”店伙计不由分说地往里走。
    何容锦原想用葫芦打酒,想了想又怕葫芦沾了葡萄酒的酒味,便忍住了。
    店伙计手脚十分麻利,一会儿便拿着羊皮酒囊出来。
    何容锦付了钱,将酒囊系到腰际另一边,苦着脸回府。其实葡萄酒和马奶酒他在多年前便尝过,前者太酸,后者太腥膻,始终无法适应。这么多年来,唯独黄酒最对他胃口,可惜,这里离中原太远。
    他进府,就看到仆人小跑着过来禀告道:“叶护府的盛文总管阿塔必正在等候总管。”
    何容锦摸着酒囊,缓缓地点了点头,朝里走去。
    阿塔必五十来岁,身如铁塔,站如松柏。他听到脚步声,警觉地回头,“你是小可汗府的盛文总管?”
    何容锦道:“是。”
    阿塔必上下打量他,随即盯着他腰际的酒囊和葫芦,皱眉道:“你是个酒鬼?”
    何容锦道:“虽好杯中物,却不是鬼。”
    阿塔必盯着他,傲慢道:“你根本不配当盛文总管。”
    何容锦道:“只因比起昌武总管来,我还是当盛文总管更合适些。”
    “你可知道为何我突厥贵胄府中分盛文与昌武两位总管?”
    “听说与当年一桩以下犯上的案子有关。”
    “不错。”阿塔必道,“以前府中只有一个总管,府中大小事物都由一人独揽,以至于闹出总管囚禁主人作威作福的事来。后来,各府为了避免此事发生,就分设文武两个总管,文管钱粮,武保安全。”
    何容锦道:“此法大善。”
    阿塔必道:“既然是盛文总管要管府中钱粮,又怎么能让一个酒鬼来担当?”
    何容锦道:“我不是酒鬼。”
    阿塔必道:“你此时虽然清醒,却保不齐办大事时糊涂。小可汗身负重任,盛文总管不止是府中总管,更是他的得力臂膀,容不得一丝差错。”
    何容锦叹气道:“小可汗才是我的东家,即便要辞退我,也请让小可汗亲自下令。”
    阿塔必怒目道:“你这个刁奴!好尖利的牙齿!”
    何容锦道:“我不过就事论事。”
    “我奉叶护之命辅佐小可汗打理府中事务,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
    何容锦张了张嘴巴,将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这样的人他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与他共事的昌武总管额图鲁也是这样的个性,一旦他们认定某事,便再也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这时候他说再多也只是白费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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