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娘子并没有做错什么!”
    “郎君!”
    她们一直追到了竹林外,男主人也没有任何犹疑或回头的意思,径自匆匆去了。而路边也多了些到长秋寺来赏景进香的女眷,略有些好奇的视线纷纷投了过来。
    两位婢女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心知娘子归宗之事已经成了定局。丹娘想到精舍内不知该有多伤心的女主人,又猛地转过身,提裙跑了回去。青娘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两人和男主人带来的两个得意洋洋的婢女错身而过,却完全无视了她们的挑衅,急急地奔回了竹林深处的小院落。
    ☆、第二章 放妻之后
    精舍内,满脸病容的少妇听着院落里的动静,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年轻男子分明对妻子仍有情意,句句吩咐都颇为细心,不过,休妻的决心也异常坚定、无可更改。从他和两个婢女的反应里,她觉得,这对夫妻之间大概产生了什么敏感的误会。妻子并没什么明显的过错,但做丈夫的实在忘不掉也忍不得,才这么狠心地给出了“休书”。
    说到敏感的误会,大概就是红杏出墙之类的事了吧。前身的那场重病和悬梁自尽,或许就是出于这个缘故。少妇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幸好她穿到了唐朝,若是换了明清两代,大概就只剩下沉塘的下场了。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非常想知道。如果对此事一无所知,恐怕会给她往后的生活埋下隐患。但是,这种事也不可能贸然去询问两个婢女,只能等学会说话以后,再慢慢旁敲侧击了。而这对性格向来较为直率、从来就不适应那些弯弯绕绕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件无比艰难的任务。
    王九娘的视线挪到了矮几上,探出身,拿起那张细白麻纸,仔细地看了起来。
    虽然她在书法上没什么造诣,但幸好这位“前夫”写的是楷书,即使是笔画复杂的繁体字,也大致能认得出来。这个时代根本没什么标点符号,断句完全靠猜,她只能艰难地联系着上下文,勉强提取了一些重要的词句。
    这男子确实对妻子手下留情了,写的并不是措辞严厉的休。内容大致是性格不合,夫妻关系不协调,所以放妻离开,各寻幸福。其中还提到了妆匣、资财之类的事情,她看不太懂,索性也就不再琢磨了。
    正当她想把细白麻纸放回去的时候,丹娘和青娘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王九娘还是头一次见到两位素来举止有度的婢女这样惊慌失措,手里的细白麻纸竟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放下去,同时也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丹娘望见那张细白麻纸,又看了看她,猛地扑到床边,跪坐下来,俯身哭道:“娘子,以前的事情便都忘了罢!郎君既然不愿信娘子,便是缘分尽了!只望娘子念及家中郎主、娘子,别再自伤了!”
    王九娘结合她的神态语气,以及能听懂的只言片语,大致理解了她的护主之意。她又看了一眼那封放妻书,忍不住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颈部。直到现在,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刚醒过来那会儿,颈上火辣辣的疼痛。头部稍稍一动,便会牵扯到伤处,疼得她成天浑浑噩噩,完全无法思考。后来,喉咙更是肿得几乎连药汤都咽不下去,几度高烧濒死。她不知道前身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选择了悬梁,又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逝去。但是,换了是她,绝不会因为离婚就想不开。
    且不说唐朝是个对女性多有优容的时代,仅是这次来之不易的重生奇遇,就够让她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了。
    青娘见她抚着颈上仍未消解的青紫瘀伤,似是若有所感,也跟着跪下来抹泪哭泣:“娘子可别再轻贱自己的性命了!那天瞧见娘子悬在屋里,奴简直就要吓死了!且娘子可放心些,郎君道会去信长安,七郎说不得马上便来了。有七郎为九娘子做主,事情说不定便会有什么转机。”说话之间,她便带出了女主人未嫁时的称呼。
    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的王九娘终于知道,她可能还有个排行第七的兄长,住在长安,过些天就会赶来探望她。父母俱全,又有个哥哥,离婚之后多少也能得到些照顾。只是,她“性情大变”,他们是否会接受?思索之间,她也便错过了丹娘怒视青娘的那一幕。
    “会有什么转机!难不成你方才没见郎君离去匆匆的模样么?”
    “丹娘不是也一直希望郎君把娘子接回去,重新和好?”
    “那是先前。事到如今,郎君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九娘又何必再留恋他们张家?而且,九娘在他们家也过得不如意,区区女婢竟然都敢欺主,目无尊卑……”丹娘目露决然之意,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九娘,那放妻书不看也罢,奴且收起来,如何?”
    王九娘瞥了她一眼,将那张细白麻纸递给她,又半躺了下来。
    她这样的反应,已是比今日之前的毫无动静好了不少。丹娘和青娘对视一眼,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二人也不再为放妻之事争执,一个忙着把放妻书放进匣子里保存好,一个上前给主人掖了掖被子。
    王九娘看她们忙忙碌碌,心里对她们这些天的照顾也颇觉感激。虽然她们是前身的婢女,照料她也算是本职工作,但尽心或是不尽心,她皆能明白地感觉得到。不论前身曾经做过什么不靠谱的事,单只看她身边能有这种忠婢,就应该也是位不错的大家闺秀了。她或许性格太过刚烈,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此事的不满,才愤而自尽;或许性格略有些软弱,承受不住丈夫对她的误会以及声誉毁灭的压力,万念俱灰才自尽。不管如何,红颜薄命,真是可惜了。
    “九娘——还是唤九娘习惯些。”青娘破涕为笑,殷殷道,“这两日九娘的脸色眼见着好了不少,将窗户支开些,也好教九娘瞧瞧外头的春景,如何?”
    丹娘转过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主人一番,颔首道:“确是如此。”主人今日并没有因郎君匆匆来去给了这封放妻书而失色,她心中却更是担忧了。一则九娘与郎君向来琴瑟和鸣,郎君此番却如此决绝,她希冀破灭,只会更加伤心。二则情绪若外露还可,若分毫不露,焉知九娘又下定了什么决心?有前番悬梁自尽之事在,唯恐她又想不开了。
    她将窗户支起,让外头的日光斜斜洒了进来。透过那一扇窗,便可见精舍外头,幽幽竹林随风婆娑舞动。那长秋尼寺宝殿的一角屋檐,也若隐若现。
    王九娘定定地望着窗外,感受着微凉的春风带来的竹林清香,一时间,内心隐藏着的重重心事也都暂且放下了。
    见她仿佛被窗外美景吸引住了,神情略松快了一些,丹娘便轻轻拉着青娘退出了东屋。
    “从今日起,我们轮流陪伴九娘,绝不能令她身边少了人。”她低声嘱咐着,“郎君如此无情,九娘心里许是有什么念头也未可知。不论如何,药汤、饮食均不能断了,从前那些事情也不必再提。”
    青娘踌躇了一会儿:“可是,九娘之前……”
    丹娘打断了她:“那时九娘不准我们向郎君提及此事,我们自是听九娘的。但待到七郎来时,势必全盘托出,也好教七郎定夺此事。七郎知道事情始末,才更好缓缓开解九娘。”
    青娘听得连连点头,想了想,又吞吞吐吐地问:“九娘出了这般大事,郎君一怒之下发卖了黛娘。在这尼寺里,九娘又……奴担心,七郎该不会迁怒我们,将我们打杀了,或者发卖了罢?”
    丹娘双目微冷:“别再提黛娘那背主的贱婢!”她咬紧牙齿,勉强才咽下满腹的愤懑,声音更低了:“我们忠心为主,与黛娘怎么可能一样?七郎素来宽仁,绝不会因此怪罪我们。大罚虽不可能,小惩却也难免。毕竟九娘出了事,我们既是贴身女婢,多少有失察疏忽之错。”
    “奴明白了。”青娘松了口气。
    丹娘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接着道:“奴去熬药,准备夕食。你且去九娘身边,好好陪她说说话。”
    青娘拿起前两日她折的一枝桃花,笑道:“也教九娘看看它,兴许心情好些。”
    丹娘赞许地颔首,便去了位于精舍院外的简易厨房中。而青娘轻步回到东屋,将那枝泰半盛放的桃花插在瓶中,搁在床前的矮几上:“九娘看这桃花,开得可好?若是身体好些,便可去这竹林旁边的那一小片桃林中赏玩了。说起来,这长秋寺唯一能赏的春景,也就是那片桃林了。”
    王九娘瞥向那枝桃花,见那整枝上开了十余朵花,灼灼艳丽、柔嫩可爱,心里越看越是喜欢。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桃花边,真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之语,更显得俏丽灵动。
    青娘年纪尚幼,悲喜忧怒更形于色,眼下也笑得格外灿烂,叽叽咕咕地说起了这些时日她在附近转悠时的所见所闻。
    王九娘看似面无表情地听着,实则从她的话中得知了不少事。譬如她们眼下所在的精舍,是属于一座名为长秋寺的尼寺所有。这尼寺处在洛阳城郊,并不如何出名,只有那片桃花林尚可称道。但因唐人皆好游玩,又笃信佛教,所以不少品阶较低的官家女眷都纷纷来此上香。这些时日,青娘远远瞧见了不少眼熟的女婢,唯恐她们认出,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便再也不敢随意踏出竹林了。
    “听闻郎君对外称是娘子染病,送到尼寺祈福安养。但若真是祈福安养,洛阳城中有竹林尼寺、正觉尼寺、明悬尼寺,哪个不比这长秋寺好多了?真遇上那些官家娘子,就什么都说不清楚了。”
    听了个大概的王九娘联系起了那件关乎她未来生活的桃色事件,心中不免叹息。或许,自从她那“前夫”将她送到了这里,便注定了王九娘的结局了。这里既然是座尼寺,等她身体好些,也入乡随俗,去上上香吧。既谢过诸天神佛给了她这份奇缘,也能为那缕不知归于何处的芳魂祝祷一番。
    丹娘端着药碗进来时,青娘连忙收声不语了。
    看王九娘似乎正在听她说话,注意力也转移了不少,丹娘便当作什么也未曾听见:“夕食奴准备了紫米粥、鹅肉羹、人参益气汤、鸡子,前头尼寺还送来了七宝五味粥、菘菜豆腐汤、天花毕罗。在夕食之前,九娘还是先饮了药汤罢。”
    青娘将一张小食案放在床上,低声道:“到了这尼寺,九娘也跟着茹素了,一连多少天都不见什么荤腥,身体如何能好得起来?”
    “胡说,鸡子和鹅肉便不是荤腥么?而且,九娘眼下身体尚虚,食不得过于荤腥之物。”丹娘瞥了她一眼,将药汤奉上。她刚想像往常一样,一勺一勺喂王九娘饮药汤。王九娘却径自拿起汤匙,自己饮尽了这碗苦药汤。
    两位女婢对视一眼,皆有些欣喜。不论如何,主人总算不再像个木头人似的毫无反应了。或许,是她们想得岔了,今日郎君那封放妻书,说不定反倒刺激得九娘想开了。照此下去,在七郎到之前,九娘也许便能养得好起来了。到了那时,她们作为贴身婢女,也算是能够向主家交待了。
    ☆、第三章 长秋尼寺
    转眼之间,十几日便过去了。
    这些时日里,张家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幼齐全。他们都是王九娘自王家带来的陪嫁奴婢,据说是母亲李氏精挑细选的,个个都非常忠心。先前九娘被送来长秋寺时实在太突然,因此只带了丹娘与青娘两个贴身女婢,颇有些凄惨之意。如今各色人等皆渐渐到齐,多少恢复了之前呼奴唤婢的风光,令两个婢女不胜唏嘘。不过,由于九娘尚在病中,丹娘令他们在院子里跪拜行礼便罢了。又因精舍院落太小,装不下这许多人,她选了两个小丫头并一个善庖厨的老妪,便将其他人遣到山脚下,赁了农家院子暂且住了下来。
    王九娘也并不关注此事,她在床上躺了四十余日,自觉越躺越虚、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于是坚持每天勉强下地走几步。尽管两个忠心护主的婢女都忧心忡忡,劝她安心在床上多躺两日,但她不言不语、一意孤行,气色也越来越好,她们便也不再多言了。于是,她每日早中晚都坚持走上一走,直到微微出汗才罢休。
    唐人素来以矫健丰腴为美,并不青睐身体娇弱无力的女子。王九娘病得久了,自是格外渴望拥有健康的身体,暗地里也制定了运动计划。第一阶段的目标,便是希望自己能在这长秋寺里好好地走一走、逛一逛,赏赏晚春的风景。最好能在她那便宜兄长王七郎到达之前,就完成这个目标。长安离洛阳仅有八百余里,不紧不慢行走也才十日,快马加鞭两三日即到,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近暮春,阳光愈发明媚。那浅金色的日光照在人身上,亦是暖熏熏的,格外舒适。
    王九娘在精舍院落里来回走了几圈,便站在门扉处,对着外头苍翠幽静的竹林出起神来。困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将近两个月,就算是再不爱动弹的人,恐怕也厌烦了。她如今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踏出这片静谧幽篁。
    “说起来,刚过谷雨不久,正是赏牡丹的好时候。”青娘陪在她身侧,小心地搀扶着他,笑道,“洛阳哪里都不比长安好,唯独这种牡丹、赏牡丹的风气,竟比长安还热闹些。说起来,最近都没什么女眷来这长秋寺上香赏景了,可不是都涌到各处寺观、园子里去赏牡丹了?”
    王九娘自是从未见过这盛世大唐的都城长安与东都洛阳。听着这少女流露出一派天子脚下京畿人士的骄傲自豪,心中也觉得颇为有趣。而唐人对牡丹的狂热爱好,她早先也曾闻名已久,却因并未到过洛阳,而无缘万千人涌来赏牡丹的盛况。
    当然,于她而言,无论是洛阳还是长安都离她眼下的生活有些远了。现下,若能去外头那长秋尼寺走一走,她便已经无比满足了。想了想,她自忖近来体力尚可,举步便迈出了门扉。
    “九娘?”青娘一边搀着她循着竹林小径往前走,一边低声劝了起来,“九娘身子刚好些,也不急在这一时。竹林幽森,若是吹了风、受了寒,又该如何是好?”说着,她心里便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提到牡丹之事。
    王九娘却只是瞥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她的步速极慢,单只是看这片除了苍翠挺拔之外更无其他景致的竹林,也看得格外仔细。往常日夜听着的簌簌竹涛,如今身在其中又颇觉不同。起伏摇动的竹枝,只露出半截的竹笋,皆是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而病弱的她,也仿佛受到感染一般,渐渐觉得精神多了。
    几百步后,竹林已到了尽头,王九娘也出了一身薄汗,仍然坚持前行。青娘苦着脸相扶,回头望见八九岁的小丫头春娘,连忙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找丹娘。紧紧跟着她们的春娘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快步走回精舍报信去了。
    终于来到竹林外,眼前便是长秋寺的角门了。王九娘靠在青娘身上略休息了一会儿,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丈余高的院墙里露出的宝殿庑顶,那飞翘的檐头衬着碧空,显得格外潇洒。每个时代的建筑皆有其特点,她虽然不懂这些,但能看到风格俊逸的唐时庙宇,亦是一种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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