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重如丹娘居然突地便双目红了起来。她垂首迅速地拭了拭泪,方勉强笑道:“奴真替九娘高兴,九娘终于……终于算是走出来了。”
    青娘更是又哭又笑,鼻尖都有些发红了:“奴这才算是相信,九娘真的想开了。在张家时,九娘何曾如此轻松过?总算脱离了他们家这个苦海,九娘往后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王九娘反思了一番自己近来的得意忘形,决定还是应该高高挂起“谨慎小心”这四个字作为座右铭。再如何移了性情,前身也不会成为那种过于活泼外向之人。虽然她本便不是那类人,但打趣这种事情或许确实不太符合原本的设定。
    不过,两位贴身侍婢的反应,仍然忠诚得让她意外。
    “今天本应是个再高兴不过的日子,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哭成花脸猫了?”她不由得轻轻地拍了拍她们的手,“这几个月你们也跟着我受苦了,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九娘说的哪里话?这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怎么能这么说?九娘就从来没亏待过奴与丹娘。有九娘这样的主子,奴就已经很满足了。”
    说来说去,怎么哭得越厉害了?连两个小丫头也受到了感染,偷偷地抹起眼泪来,想是也曾经受过不少慢待。王九娘略作思考,决定换个话题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明日便要启程回长安了。别的不提,总得买些礼物带给阿爷阿娘、阿嫂和侄儿们才是。”她并不知道兄长到底已经有几个孩子,或者她先前以为的只有这一个兄弟的结论是否推断失误了。但有丹娘、青娘在,肯定不会让她在这种事上出差错。“你们须得帮我想想,带些什么回去才好。”
    两个贴身婢女得了这个异常重要的差事,立刻精神起来,左一句右一句地出起了主意。春娘与夏娘也竖着耳朵细细听着,似乎想将这些都牢牢记在心里。
    “郎主与娘子爱重九娘,只要是九娘送的,不论是什么都只会说好。如此,倒不用送多贵重之物。九娘且去那些行肆中多瞧上几眼,有合心意的便很不错了。”
    很好,再一次印证了兄长先前所言,父母确实爱宠这个唯一的女儿。她并非原主,最担心的便是见父母这一关。越是疼爱,越是了解女儿,这一关其实便越不好过。但愿性情大变这个借口能瞒得过去。她也会替前身好好孝敬父母的。
    “若是崔娘子,送些时兴的珠玉发饰总不会出错。”
    “还是慎重些罢。崔娘子平素不太喜爱逛市坊,一些别致的摆设或许更能打动于她。”
    兄长娶了崔氏女,不知是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估计也应是嫡支嫡女。名门着姓之嫡女,珠玉发饰多得早就使不过来了,眼光也不会太低,或许别致些的玩意儿更能得她青睐?
    “小郎君、小娘子们今年该有多大了?九娘刚出嫁那会儿,二郎才过百日呢!”
    “算起来,大郎应有十岁了。大娘晗娘也有八岁,二娘昐娘也是六岁了。”
    “这么说来,大郎便送笔墨纸砚,二郎送些玩器,两位小娘子就送臂钏或是玉佩?”
    兄长已经有两双儿女了,虽不知是嫡是庶,但膝下毫不空虚,实在是太好了。想到此处,王九娘轻轻地抚了抚腹部:她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有儿女了。便把侄儿侄女们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女,好好疼爱罢。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便听外头赵九道:“九娘子,马车已经入了南市。某见南市之北多为饭食行肆之类的杂店,便驱车往南赶了些。”
    “还是赵九大兄细心。”青娘头一个下了马车,粲然笑起来。
    丹娘眉头轻挑,瞧了瞧她,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赵九,转身扶着王九娘下马车:“九娘小心脚下。”
    王九娘方才只顾着听婢女们谈论礼物和家人了,根本没仔细看马车外头的景物。如今见到宽阔的大街两侧,各类行肆林立,作为招牌的旌旗在风中飞舞,衣着富贵的男男女女悠闲地在不同的店面中进进出出,俨然便是一片繁华的步行街,不由得大开眼界。
    而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中,更不乏高鼻深目的胡人与肌肤黝黑的昆仑奴。不愧是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外国人的比例真是出奇地高。即使是在后世早就看惯了外国人的王九娘,也不禁为那一张张拥有颇具异国风情的脸孔、却身着唐人服饰的胡人而讶异。
    倒是丹娘和青娘依旧显得很淡定,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旁边的行肆。
    “九娘,前头似有一家夹缬店,可要去瞧瞧?”
    夹缬?因为最近做了不少新衣衫,王九娘总算是知道了一些衣料织染的常识。夹缬便是用雕版夹紧织物染出图案的印花技术,色彩斑斓、图案丰富,时下非常流行。绞缬便是扎紧部分织物再染色,形成晕染效果的印花技术,虽然印花纹样有限,但胜在效果特别,也很是受欢迎。
    “先去瞧瞧。”还没逛过大唐织物店的王九娘心里充满了跃跃欲试。
    夹缬店里的伙计很是热情,不近不远地介绍着店里那些设计特别的夹缬布匹。听说这里既提供批量染的织物,也提供少量定制的图案,任客人选择。不差钱的王九娘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相中了一块新染出的描绘洛水柳色的夹缬。
    “将这块夹缬做成屏风,摆在阿爷的书房如何?”好歹也是从洛阳带回去的礼物,当然要有洛阳特色。天津桥、洛水、杨柳堤岸都齐全了,色彩又是难得的单一墨色,格外风雅——就是它了。
    丹娘与青娘自是连连点头,称赞她这份礼物确实选得好。
    首次购物便大获成功,王九娘的信心也慢慢膨胀起来。接下来,不论是绞缬店、纱行、成衣行、珠宝行、脂粉店,还是文房四宝行、书肆,她都走了个遍。当然,就算是有钱有闲,兄长也拍胸脯豪爽地答应付账了,做惯了市井小民的她也依然不习惯胡乱花用。为长安的家人们捎带礼物,这是最重要的目标。为一直照顾她的兄长选件礼物,也是她的一片心意。最后,才轮到考虑自己的喜好。
    待到南市即将关闭的时候,王九娘才终于完成了此次南市之行的目标。马车里已经堆满了各色物品:绞缬、夹缬,镶着宝石的大食弯刀,不知自哪里出产的一套水晶杯,上等的陶砚、笔墨,以及洁白细腻的玉佩、赤金嵌红宝石的臂钏……林林总总,看得王九娘直皱眉:她原以为自己买得不多,但不知不觉竟也积累起了这么一大堆东西。
    这堆东西,究竟值多少钱?
    算了,既然有兄长付账,她就不必肉疼了。骨子里仍是个平民百姓的王九娘,显然仍需要朝着世家贵女的方向继续修炼。
    ☆、第十章 启程归家
    被侍婢们簇拥着的王九娘,回首望了一眼竹林掩映下只露出些许轮廓的精舍,目光中充满了感慨与复杂。这是前身自尽之地,亦是她获得新生之地;曾经是充满绝望之地,后来却成了安逸休养之地。洛阳、长秋尼寺,这辈子她可能都不会再踏足了。然而,这间精舍,一定会永久地留存在她的记忆中。
    她身侧的丹娘、青娘也跟着望过去,眼里蕴含的情绪却更加矛盾。过去这几个月充满了跌宕起伏,她们陪伴主人从垂死边缘挣扎着走了过来,委实太过不容易了。两人仿佛回忆起了那些惊惶、恐惧的过往,互相看了看,却并未出声提醒什么。春娘、夏娘则更是静默无比,对于主人此刻的举动,有些懵懂,又似乎有些理解。
    “走罢。”王九娘很快便回过了神,缓步走出竹林,进入了长秋尼寺。
    她在长秋尼寺的精舍中住了那么久,又曾得灵和法师妙手相救,于情于理,都应向这位恩人告别。不过,当她在年轻比丘尼的指引下,于宝殿香炉边寻得身着一身缁衣的灵和法师时,却发现兄长王七郎正拈着香立在旁边。
    “阿兄。”她出声唤道,又对灵和法师行礼,“见过灵和法师。”
    灵和法师对着她微微颔首,王七郎扫了妹妹一眼,勾唇笑了。
    王九娘抬起下颌,有些刻意地挺了挺胸膛,作出几分威武霸气之态。只见她身着时兴的藤黄色翻领窄袖长袍,配上漆黑的腰带,身侧垂着块羊脂白玉花鸟佩,头上绑着玄色长脚幞头,脚踏翘头长靴,瞧着竟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般俊逸潇洒。
    丹娘、青娘、春娘、夏娘也纷纷着了胡服,站在她身后,亦是个个精神抖擞。
    长安、洛阳两地的贵女们多有着“丈夫衣”的举动,王七郎瞧着妹妹前所未有的打扮颇觉有趣,灵和法师则早就见怪不怪了,反应也很是平静。
    将手里的线香插进香炉中后,王七郎道:“你亲自来辞别灵和法师也好。阿兄不便在尼寺中逗留,且去外头等你。”说罢,他便悠然出去了。
    王九娘遂笑了笑,像个男子一般朝着灵和法师躬身作揖:“蒙法师数次施救,九娘感激不尽。他日若是有缘,法师去往长安挂单时,莫忘了与我一见。若长秋寺遇上什么事,只要我帮得上忙,法师尽管差人送信便是。”其实,作为一个女子,她能帮得上忙的,或许也只有定期派人过来多施舍些香油钱了。
    灵和法师合掌还礼,淡然道:“檀越是有缘法之人,心性又赤诚,一劫一度已是过了,往后必然安稳无忧。而贫尼与檀越,若有缘便自能相见,倒是不必太过刻意相求。”
    王九娘怔了怔,心中对这位豁达的比丘尼更是钦佩:“多谢法师吉言,九娘就此别过。”
    灵和法师微微颔首:“贫尼是方外之人,便不送檀越了。”
    王九娘点头致意,目送她回到宝殿内继续诵经,便带着侍婢们走出了长秋寺吱呀轻响的大门。待她们踏出去之后,那无人守着的木门竟紧跟在她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正回头打量着门上悬着的“长秋寺”牌匾的王九娘若有所悟。丹娘、青娘也似是想到了什么,春娘、夏娘则被唬了一跳,只能面面相觑了。
    王七郎就等在门外,仿佛没有看见这一幕般,笑着道:“九娘居然穿了一身胡服,莫非是想跟着阿兄一起骑马?”
    “阿兄觉得,我能骑马么?”王九娘并不知道前身骑马技术如何,也只能这样反问回去,“我只是觉着,赶路的时候,穿长裙实在不太方便,着胡服才便于行动而已。”至少,穿上窄腿裤和靴子,在上下马车的时候就干脆利落多了。她新做的衣服里恰有那么两三身,正好在这一路上换着穿戴。
    “骑马便罢了。”王七郎摇了摇首,“教了你六七年也没学会,还赌气不愿意继续学。如今都这么大了,就算你想学,阿兄也不能教了。”他语中带着感慨,仿佛回忆起了过去的时光,看着妹妹的目光越发温和。
    王九娘又瞧见他身后立着几个眼熟的部曲、仆从,还抬着一个精巧的檐子,笑道:“阿兄,我们不如走下山罢。我连这片山都不曾好生走过呢,今日也算是最后的机会了。”昨天赶着进洛阳城,所以她也是坐了檐子下山。今天她倒想漫步下山,不但能赏景,还能在坐一整天马车前,好好活动一番筋骨。
    王七郎自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无妨,我们也不用急着赶路。横竖只要在端阳前赶回长安便可,十来天已是足够了。”
    于是,兄妹二人带着侍婢仆从,缓步朝山下走去。这座山并不高峻,与那些名山大川相比,也不过是个林木森森的小坡罢了。又因附近寺观众多,平日也常有不少香客往来,上下山的路径皆铺了青石板,所以并不难行走。
    时近五月,阳光已是颇具威力,但走在几乎遮蔽了头顶的森林石径上,却依旧是凉风习习、舒适惬意。
    王七郎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岔路口:“那边便是清云观了。说起来,一直没带你去瞧瞧那几丛芍药,实在可惜了。不过,待回到长安,自家园子里的芍药也应该开得不比它们差。”
    王九娘好奇地侧身瞧了瞧,小径弯弯曲曲,通入松林深处。虽没能见到屋檐围墙,却隐约听见钟声阵阵。她摇了摇首,道:“听阿兄说起来,这清云观也不过是座普通的道观而已,没有道法高深的观主,亦没有多美的景色。至于那芍药丛,这些天阿兄大概已经将那些开得好的都折来与我簪在头上了,我便也不觉得有多可惜了。”
    王七郎不由得大笑起来:“说得倒是。守门的小道童每一回见到我都是一付苦脸,似乎恨不得立刻将那几丛芍药移到别处去才好。不过,在这观内认识的几个文士,倒是心性、才华俱是不错。”他忽然细细听了听动静,又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王九娘正疑惑,便听见后头一阵脚步声传来。
    自刚才那条岔路上,快步走来了几位年轻男子。他们中,年纪轻的不过十七八岁,年长的也不足三十,皆穿着有些褶皱的圆领衫,行色匆匆地边赶路边低语着什么。待瞧见王七郎后,几人均是神情微松,露出半是怨怪半是欣喜之色。
    “王兄怎么不待我们醒来,便不告而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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