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旼转了转乌黑的眼睛,高高地举起肉呼呼的手:“阿姊陪我斗草,我就不捣乱。”
    对编五色缕早就失去兴致的昐娘自是满口答应了。谈好了条件的两个小家伙蹲在一边,从那把草叶里各挑了一根,将叶柄相勾,捏住叶子用力拉拽起来。断了自然便是输了,再挑一根草叶继续斗。
    斗草也算是端阳节的风俗之一,孩子们当成游戏,倒是每日都能玩耍。只是,另一种文雅些的采集花草最终以种类多寡定胜负的斗草,却是内宅女子们打发时光的戏耍方式了。人越多越是热闹,越是有趣,彩头自然也越丰富。
    待王玫又编完一条五色缕,晗娘放下了手中那个异常精致的长寿索:“姑姑,做这些极费眼睛,不如歇息一会儿吧?”
    王玫点点头,笑道:“眼睛确实有些酸涩,还是晗娘体贴。你年纪小,更是熬不得。”
    见两人停下了活计,丹娘、青娘很及时地端上了几杯口味各不相同的浆水,以及几碟时令鲜果供她们歇息食用。“这是刚做的樱桃酪浆、杨梅酪浆、桑葚饮、杏酪,新鲜的枇杷、杏子、樱桃。”
    “这个时节已经有枇杷和杏了?”王玫吃樱桃都已经快要吃腻了,便拿了个皮薄汁厚的杏子吃,“晗娘、昐娘、二郎,渴了罢,来喝些浆水。”晗娘选了紫黑色的桑葚饮,昐娘、王旼各选了杏酪、樱桃酪浆。王旼对樱桃的执着让王玫不禁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一碟樱桃塞给了他大半。她自己拿了剩下的杨梅酪浆慢慢喝,觉得酸酸的滋味甚是不错,比樱桃酪浆还要更合她的口味一些。
    “方才斗草谁赢了?”她突然想起了孩子们的斗草游戏,随口问。
    “阿姊赢了。”王旼答得有些垂头丧气。
    昐娘的笑容很是甜美:“二郎将端阳那天的粽子输给我了。”
    提到这个,王旼喝光他的樱桃酪浆,便往姑姑的怀里扎,一付闷闷不乐的样子。王玫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二郎可是担心没有粽子吃了?放心,姑姑的粽子分给你吃。”
    “那姑姑吃什么?”小家伙并没有立刻欢天喜地地接受,反而撅起了嘴,迟疑起来。
    “姑姑去买虞家粽子吃。”王玫也已经听说了那家名满长安的西市虞家食肆了。每逢端阳节的时候,那家的粽子便卖得格外火爆,不但是平民百姓、中下层官吏十分捧场,就算那些达官贵人们也都想尝尝鲜。嫂嫂崔氏当然也不会错过,据说今天下午便会遣仆从去买回来,以免明日一早人实在太多买不着。
    “姑姑与我斗草么?”王旼咬了咬嘴唇,圆溜溜的眼睛里难掩对虞家粽子的渴望。
    晗娘与昐娘都齐声笑了,王玫故作认真地想了想,瞥见楼梯口璃娘的身影,道:“姑姑忙得很,你还是寻你阿姊们去顽罢。”
    王旼很是失望,吃了几颗樱桃后,猛地又跳了起来,往楼下跑去:“我去找阿兄!”
    晗娘、昐娘又忍不住笑起来。
    “一定是去找阿兄帮他斗草了。阿姊,如果阿兄帮二郎,那你就得帮帮我。”
    “赢了二郎的粽子还不够么?回头我将这个长寿索给你。”
    “阿姊做得真好看。”昐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诚恳地加了一句,“比姑姑做的好看。”
    正要随璃娘下楼的王玫闻言,抬眼瞧了瞧连忙捂住嘴、睁圆了乌黑的杏核眼望向她的小姑娘:“晗娘确实手巧,姑姑自愧不如。你编的那些艾草人胜实在精致,姑姑明日还想戴着出门呢!”
    受到夸赞的晗娘双颊微微一红,立即从她的小篮子里拿出个精美漂亮的艾叶人胜,笑道:“明日姑姑插在头上,一定好看。”
    “多谢晗娘了。青娘赶紧替我收下来,再将我那两条蜜蜡手串送给晗娘与昐娘作为谢礼。”王玫朝她笑了笑,不等小姑娘们推辞什么,便继续与璃娘一同下了楼:“长者赐不可辞,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们拿着便是。”
    接着,她便与璃娘说到正要去验看宅中辟邪厌胜之物的悬挂情形:“光是我一个人看?不如唤上阿嫂一同去?”
    璃娘虽然刚来到她身边没两日,却早就摸清了她谨慎的性子,笑道:“九娘考虑得周到,奴已经遣秋娘去请崔娘子了。”她来之后,便从洒扫的小丫头里又挑了两个,改名叫“秋娘”、“冬娘”,专门负责这类跑腿通传的差使。王玫也觉得这样安排很是方便,丹娘、青娘、春娘、夏娘都不必增减任务,正好继续各司其职。
    于是,两人便去第三进的正院中与崔氏汇合,一同在四进的宅子里转悠了一圈,确定每个门楣、每张床上都挂了五色缕,宅子大门和每一进的月洞门、院门处都悬了艾草和蒲剑,各色装着药的香囊也足足准备了几箩筐。
    崔氏微微颔首,轻轻握住王玫的手,浅笑道:“多亏了有九娘,这回可轻松了不少。”
    王玫抿唇轻笑,回道:“也是有璃娘帮忙,才没出什么差错。回头璃娘出嫁的时候,我可得多给些嫁妆才行。”
    璃娘脸微微红了红,倒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她的打趣:“那婢子就先谢过九娘了。”
    崔氏双眸微转,接道:“如此说来,我给的嫁妆也必不能少了。”
    “阿娘那里定也还有一份呢!”王玫又道。
    崔氏的贴身婢女桃娘、杏娘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直说得璃娘忍不住轻轻跺脚微嗔起来才罢休。端阳节的各项筹备事务,亦终于在这说说笑笑中圆满的结束了。
    第二日一早,正是五月初五端阳节。王玫在艾草与蒲剑的独特香气中醒了过来,一想到今日要出门去曲江池看赛龙舟的前身“竞渡”,她的心情便飞扬了起来。青娘欢欢喜喜地服侍她洗漱了,给她挽起了螺髻,簪了一对镶金蔓草纹白玉梳,又插上晗娘做的翠绿艾草人胜。头发虽是细细的装饰了,脂粉却仍然未施,眉眼也不曾多加修饰,只在双眉间贴了青色的三瓣纹花钿,唇上略涂了些甲煎口脂。
    到得内堂后,一家人先聚在一起用了朝食。
    不出所料,今日大家的食案上都摆了几个用五色绳串起来的小巧粽子。王玫剥了一个吃,豆沙口味,清香甘甜,味道确实不错。不经意间,她瞧见对面坐着的王旼正依依不舍地将他的粽子都给了昐娘,便又剥了一个示意丹娘端过去给他。
    “谢谢姑姑。”王旼高兴得很,三两下便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不许多吃。”大郎王昉在一旁道,“你年纪小,吃不得这种不克化的糯米吃食。”
    这句话顿时让小家伙的好心情一扫而光。他有些闷闷不乐地喝着饧粥,待朝食吃完了,又扑进了祖父怀里求安慰:“大父,我什么时候能长大?长大了就什么都能吃了。斗草也不会输给阿姊,也不用听阿兄教训。”
    “不管你年纪多大,都得听你阿兄教训。”王奇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斗草输了倒是无妨,你能认输不耍赖,将粽子都给了昐娘,确实很不错。不管如今输了什么,往后再赢回来便是。”
    王旼听出了祖父的夸奖之意,得意地看了昐娘一眼:“阿姊,我们待会儿再斗草。”
    “待会儿不是要去曲江池看竞渡么?你不去?”昐娘回道。
    “看竞渡?我去!我一定去!!”王旼的眼睛亮了起来。尽管他连竞渡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至少他明白,“曲江池”三个字便意味着出门。
    “阿翁、阿家,去曲江池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是如今即刻过去,或是沐浴之后再去?”崔氏问。
    “竞渡须得下午才开始罢。先遣些仆从去扎好席棚,咱们洗去邪秽之物再出门,也有个好彩头。”李氏道,“想必那会儿人也不会太多。”
    于是,一家人各自回到院子里,按习俗沐浴去了。“兰汤沐浴”是古俗,所谓“兰汤”,就是用艾草、清香药草等熬煮成的草药汁。不但有强身健体的功效,据说也有驱邪的附加效果。王玫坐在绿色的药草汁中,嗅着那种独特的清香味,倒也觉得很是舒服。这种清香味能保持一整天,有强烈的驱虫功效,正好便于出门。
    沐浴完后,青娘又给她装扮了一番。这回换了更宽松轻薄的衣裙:上身着牙色窄袖小衣配梅子青色连珠花纹薄纱圆领半臂,下身系八幅高腰秘色裙,看起来便很是清爽宜人。王玫身形略有些纤瘦,穿着八幅裙更有些飘飘欲仙之感,与时下那些丰润白嫩的贵女相比,也似有种特别的魅力。
    ☆、第二十章 曲竞渡
    收拾妥当之后,留下丹娘、春娘值守,王玫带着青娘、夏娘,再一次来到第二进的内堂。
    她来得不早不迟,嫂嫂崔氏已经到了,兄长和侄儿侄女却尚未赶来。而母亲李氏正换上了她送的那条烟熏色绞缬银泥帔帛,配上秋香色的宝相花对襟半臂、绾色高腰曳地长裙,显得富贵而又雍容。
    “阿家这身衬得很是年轻。”崔氏赞道,将一个绣着五毒花样的香囊系在她腰间,“儿上阿家续命。”端阳节凡送礼必称“续命”,也有吉祥祝愿“长命百岁”之意。
    王玫拿起那个精致的香囊看了又看,叹道:“阿嫂这样的好手艺,儿还如何送得出手?”她这位嫂嫂果然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几乎无所不能。若说高雅,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熟读诗文,吟诗作对信手拈来,抚琴弹琵琶也很是精通;若说世俗,女红针黹做得,整治宴席、交情往来、打理家务也都有条不紊。简直就是这年头大家闺秀的典范人物。她若是能学得她五分,大概便能在这世上好生立足了罢。
    “早便知道你这几日都忙着做什么去了,还藏着掖着作甚?你女红做得不好,阿娘也不是头一天才知道。”李氏横了她一眼,“眼下不送,等晗娘、昐娘来送了,怕是你更要羞得不敢送了。”
    “儿上阿娘续命。”王玫赶紧将自己编的五色缕系在她手臂上,也给崔氏系了一条,“上阿嫂续命。”接着,她见王奇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又赶紧凑上去给他也系了一条:“儿上阿爷续命。”
    王奇仔细看了看那条五色缕,笑道:“总算比以前有些长进了。”
    “终于能系着出门了。”李氏也道,“也算是费了不少心思。罢了,阿娘相信,你是真的想学女红针黹。待过几日,就跟着晗娘、昐娘一起在内堂多留一两个时辰,让家里的绣娘好好教教你们。”
    沦落到与小侄女们一同上女红课的王玫点头答应了。她本来只想向丹娘、青娘学一些简单的缝纫编织技巧,但遇上了系统学习女红针黹的机会,她自然也不愿意错过——虽然与八岁的晗娘、六岁的昐娘相比,她最有可能是课业垫底的那位。不过,在家人面前,她在女红方面的面子里子早就掉光了,即使垫底也毫无压力。
    没过多久,王珂便带着四个孩子过来了。王玫又送了一圈五色缕不提,也得了晗娘、昐娘做的五色缕、药香囊。嫂嫂崔氏亦给她准备了一个格外小巧的五毒香囊,让她绑在手臂上缠着的五色缕边,看上去就像个别致的饰物。
    一家人互相赠了礼物,又将那些具有吉祥寓意的礼物都带上了,这才来到内门外头。马车备了两辆,牛车也有三四辆。王奇与李氏带着王玫、大郎王昉、二郎王旼坐了头一辆马车,王珂与崔氏、晗娘、昐娘上了第二辆。除了贴身女婢之外,剩下的仆婢带着各色器物吃食皆上了牛车。
    车队徐徐出了宅门,又多了几十名部曲在旁边护卫警戒。只是去曲江池看竞渡而已,便前呼后拥地带上了这么些人,王玫仍然略有些不习惯。她本以为自家这种阵势已经很是夸张了,但尚未出宣平坊,旁边就驶来另一个足足有十几辆车、上百护卫的车队。被几十位骑马披甲的卫士簇拥在中央的金顶朱轮车上缀满了珠玉,光芒夺目。连拉车的健马也均是一模一样的枣红宝马,每一匹看起来都健硕非常,连深棕色的马鬃都修剪得格外飘逸。
    对方气势惊人,王家车队自然默默地退到旁边让道,待那煊煊赫赫的车队过去之后,才随在后头出了坊门。
    “玫娘恐怕还不知道,这是真定长公主的车驾。”李氏道,“前两年这位贵主在坊中东北角建了座别院,时不时地便带着儿孙过来小住几日。以前宣平坊里没什么达官贵人,安安静静的。贵主来后,连坊中的道路都像是窄了几分似的,与我们家来往的人也多了起来。”她唇角微勾,流露出的些许讽意转眼间便消失了。
    王玫并没有发现母亲的情绪变化,而是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真定公主”这个封号。真定长公主听起来应该是皇帝的姐妹而非女儿。当然,她也从未听说过这位公主的名号。有唐一代赫赫有名的几位公主,除了和亲西藏的宗室女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之外,无非是李渊之女平阳公主、李世民之女高阳公主、李治武则天之女太平公主、李显之女安乐公主等寥寥几位而已。平阳公主是位活生生的花木兰般的女中豪杰,而其他三位既没有留下什么美名,也未得到什么好下场。唐代前期的公主驸马们,真是说谋反便谋反,废成庶人、赐自尽、流放三千里、绞杀者比比皆是,割韭菜似的一茬接着一茬。不得不说,这也是两份相当高危的职业。
    出了宣平坊后,真定长公主的车驾稳稳地向南行去。而王家的车马也汇入人群之中,顺着人潮涌动,亦是一路南行。宣平坊离曲江池并不算远,出了坊门后一直往南,经过升平坊、修行坊、修正坊、青龙坊后,便到了曲江池畔。
    曲江池是长安人最喜爱的游览之地,本便是一座天然湖泊。因湖岸弯弯曲曲,所以得名“曲江”。曲江池周围花卉环绕、绿柳成荫、烟水明媚,碧波红渠相映,楼阁亭台宫殿高低错落,掩在葱茏之中,美得如诗如画。附近的皇室禁苑中更是栽满了樱桃树、杏树、桃树与梅树,每逢花开季节,皆是烂漫如云、灿若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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