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渊还未说什么,崔简便突然扑进了他怀里,闷闷地道:“我要跟着阿爷……”
    崔渊揉了揉他的脑袋,垂目微笑道:“也罢,这一回就在家中多待一段时日。”
    郑夫人摇了摇首,却也是难掩喜色:“只怕你这‘多待’也待不了多久。”
    天色已然不早了,一家人便先去了水阁。路上正好遇见大步流星走来的崔澹。崔澹身为武官,自是英姿勃发,举止之间干脆利落又不失世家子的优雅。他与崔渊都与父亲生得相像,两人光是脸孔就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崔澹已经蓄须,颇有几分豪放之感。而面部光洁的崔渊显得年轻许多,也更有朝气。
    “四郎可算是回来了!阿娘,今日可得多备些酒,我要与四郎好好喝个够!”他呵呵笑着,因性子粗豪,也学不来那种文人执手相对的模样,忍不住用力地捶了捶弟弟的胸膛。崔渊也毫不在意地捶了回去。
    “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喝酒罢!”仍穿着一身浅绯色襕袍的崔澄也走了过来。他生得像母亲,面容寻常,但胜在气度儒雅出众。见了幼弟,他也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又道:“不过,今日特别些,多喝几斛酒也无妨。”
    “你阿爷呢?”郑夫人问。
    “今日像是有什么事,阿爷被圣人传召了。”崔澄道。
    崔敦如今是兵部尚书,因圣人垂询政事而晚归已经不是一两回了,家里人早便习惯了。郑夫人也不觉得失落,反而笑道:“也好,他不在,你们反而更自在些。我叫人备下玉明春、三勒浆、龙膏酒、葡萄酒,随你们想喝什么,只是别误了明日点卯。”
    “儿子省得!”
    郑夫人又特地嘱咐崔渊道:“你也别喝多了。明日一早,别忘了带着阿实去公主府拜见你叔父。贵主最近都住在别院里,你也去一趟。那别院就在宣平坊的东北角上,也不远。贵主一向喜欢阿实,你们父子便是去陪一天也使得,横竖也没什么事。”
    听得“宣平坊”三个字,崔渊微微一怔,勾起了唇角:“贵主别院里的风光定然不错,儿子想在那里住上些时日。”说完,他心里轻轻一动,竟一时辨不清到底是确实好奇别院风光,还是好奇在那宣平坊中住着的王家人。
    郑夫人也知道他对园林的痴性,便道:“让子由陪着你住!不然你在里头流连总归不好。”这么说,便是答应了。
    ☆、第四十四章 心中志向
    却说王玫与崔氏父子道别之后,便缓步回到青光观。离道观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便瞧见山门旁边停着自家的乌檀马车,不禁有些惊讶。昨日中元节设坛打醮,父母带着侄儿侄女们赶来探望她。一家人坐在她的寮舍里说了好些话,又一同去了附近的水渠里放河灯,最终尽兴而归。按理说,这才是第二日,母亲李氏应当不会这样着急赶来看她才是。
    莫非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此,王玫眉头微蹙,加快了脚步。兄长尽全力筹备府试以及应付元十九,连中元节也抽不出空来,莫非忙得病倒了?阿嫂怀胎也很是辛苦,据说身体刚刚好转,又有了孕吐反应,仍须继续在床上静卧一段时日。他们已经是家中的主心骨,支撑着整个王家的稳定,可千万不能出事。
    端坐在马车中的王珂静静地望着由远而近匆匆行来的妹妹。目光在她身上宽大的灰蓝色轻纱道袍上停了停。他仍然记得,妹妹以前喜欢各种轻薄些的颜色,认为过于浓郁的色彩太夺目了,缺少风华。然而,经历一番事之后,她对衣衫式样、颜色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任凭身边的婢女替她选择搭配。而今,身为出家之人,她甚至穿得比守孝或守节的寡妇更素淡些。
    她才多大的年纪?便对妆扮自己失去了兴趣,亦不愿意再嫁。他怎么能容许她这样委屈孤单地度过一生?
    “九娘。”他抬手拨开纱帘,温声唤道。
    “阿兄。”王玫见是他,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阿兄是特地来看我的么?阿嫂可安康无事?”一段时日不见,兄长看起来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别,仍是那般风雅翩然,神情也温和轻松。无论是贡举之事,或是元十九之事,应当都很顺利罢。
    “你不必担心,家中一切安好。”王珂知道她想岔了,宽慰她道,“我是特地来接你的。事情都已经了结了,心头大患再也不足为惧,你安心跟着阿兄家去罢。我们这便去辞过观主,还能赶上在家中用午食呢。”
    王玫双眸微亮,笑意盎然。虽然不能明言,但她自是明白元十九之事已经解决,压在心底的沉重负担也总算能暂时放下了。不过,想到立刻回家,她却有些犹豫起来,低声道:“阿兄,此处不方便说话,不如去我的寮舍中坐一坐?”
    王珂微微一怔,想到母亲李氏的提醒,心中一哂,下了马车:“也好。那件事也该与你说得更清楚些,免得你担心。”
    于是,兄妹两人并丹娘一同去了寮舍中。赵九和另几个部曲则到附近的食肆、酒肆里买了些浆水、吃食送过来,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守在了寮舍外头。
    寮舍内,兄妹俩在榻上随意地坐了下来,王珂便将这些日子前前后后探查的消息与昨晚发生的“意外”都一一说了。最后,他笑道:“虽不知是何人下的手,但也正好为我们解了燃眉之急。若是我们自己动手,难免留下痕迹,容易被元家穷追不舍。而今袖手旁观,不论元家如何怀疑、元十九如何暴怒,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我们。待阿兄日后入仕,自有法子对付他。”
    王玫听得,一面思索到底是何人伸出了援手,一面松了口气,道:“一想到往后不必再见到元十九那张脸,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既然此事已了,为何不想与阿兄家去?如阿娘所说,你担心那些流言蜚语?”王珂问。
    王玫想了想,点头道:“我出家所用的借口是休养身体。既然从头到尾都与元十九无干,何不做得更干净一些?待过一段时日后,再家去不迟。”这确实是原因之一。她也确实不愿意再与元十九扯上什么关系。不过,她更认为,既然已经使出了出家为女冠的招数,便应该将这招数用到极致,而不是半途而废,徒增隐患。
    “阿兄担心你在道观中生活清苦。”王珂道,环视着这间寮舍。
    王玫摇了摇首,笑道:“看起来器物陈设虽是比家中简陋些,但吃食衣衫俱是不错,我也并不觉得有多清苦。何况,如今跟着观主修习养生之术,每日冥思静坐吐纳,又常在院落中散步,身体好像确实结实了不少。七夕之时观中施药义诊,我也帮着抄药方,还记下不少药名呢!”因在观中过得惬意,她不知不觉便带出了些情绪。
    王珂听了,双眼微眯,突然道:“九娘,你不想还俗?”以他的敏锐,自然察觉了妹妹对离开道观这件事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心中一沉:莫非真如阿爷所言,短短十来天而已,九娘便已经移了性情,有了出世的念头?
    王玫没想到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他竟然便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只得颔首承认了。
    正在给他们斟酪浆的丹娘双手轻轻一颤,险些打破了陶杯。她早便在心里暗自猜测了,如今得到了证实,也仍然无比惊骇。但她身为贴身婢女,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行礼之后退到一旁。
    “为何会有此念?”王珂长叹一声,“难道你只想着侍奉道君,却不念着家中的阿爷阿娘?你若是真的出家,可知阿爷阿娘心中会有多难过?何况,阿兄往后定然会越来越忙碌,也需要你帮衬你阿嫂,陪在阿爷阿娘身边尽孝,教养侄儿侄女。”
    思及王奇与李氏待她的拳拳之心,王玫心中酸涩,回道:“孝敬阿爷阿娘,自然是我分内之事。不过,即使我仍是女冠,也能侍奉在阿爷阿娘身边尽孝。”女冠亦可在家里修行,戒律并不如佛门的比丘尼那般严苛。而且,她原本便没有打算一直留在道观中。毕竟她也会想念家中亲人。
    王珂拧起眉,有些无奈地问:“九娘,你到底为何不愿还俗?你与阿兄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觉得闷在家中不舒服,往后便多出门游玩便是。阿爷、阿娘也不想将你成日拘在家里,养得木讷了。”
    其实,王玫也才生了这念头不久,并未完全理顺自己的想法。但兄长既然问了,她也觉得应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与他说个清楚明白,同时也好理清自己往后想走的路途。于是,她沉吟了一会儿,道:“阿兄,其实我并非虔诚信奉道君,只是不想消去度牒,希望保留女冠的身份而已。”
    “为何非得保留女冠的身份?”
    “一则,若是我不想嫁人,便可借着女冠身份拒绝婚事。”王玫道。她指的并不仅仅是元十九的胁迫,同时也暗指了父母兄长给她安排再嫁之事。
    王珂一怔,皱眉道:“元十九、张五郎二人伤你至深,阿兄知道你不愿再嫁便是因为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世上就没有好男子了。他们不适合你,总有适合你的人。”他又想到了钟十四郎,心中一叹。
    “阿兄,我不能为他人延绵子嗣,也容不得夫君纳妾,又何必耽误他人?”王玫摇首道,“天下间,如阿爷、阿兄那般一心一意的男子实在太少了。我觉得宁缺毋滥,也不想那些重视子嗣的人家日后懊悔。”在这个时代,谁家不想生育嫡子?从礼法上而言,嫡子方是正统,方可兴旺家族。
    王珂沉默了。传宗接代之事,确实已成了妹妹的心结。而那些已经有子嗣的男子,丧妻之后又有几个能守得住不纳妾?再者,他也不愿意让妹妹成为继室。无子的继室,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若是丈夫去世之后,继子不孝不敬,倒不如一直待在家中受侄儿侄女们敬重为好。
    王玫接着道:“二则,我其实并不喜欢日日赴宴、游乐玩耍的生活。若是女冠,也不必找身体不适的借口推辞这些交际之事,出入亦更加自由。在青光观里,我跟着观主学了许多,不想断掉这份情谊。而且,女冠不必局限在后宅中,能做的事情更多。”饮宴游乐,总是大同小异。而且,世家举办饮宴,为的是人情交际,而非吃喝玩乐。她作为归宗女的身份,也并不合适经常出门交际。而饮宴上的吃喝玩乐也无非就是那些而已,试过了便不新鲜了。
    “你想做什么?”王珂认真地问。每个人的志向都不同,甚至一个人每个时期的志向也不同。妹妹幼时曾经立志成为谢道韫那般的才女,后来因元十九之事,又对此完全失去了兴致。她本来便不是一个寻常的后宅女子。饮宴、妆扮、游乐,这些事情从来都不是她最喜欢的。
    王玫回答得也十分恳切:“阿兄,我只想看到更多不一样的事物,让自己的视野更宽阔一些。我不想困在后宅之中,过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更不想只能依附阿兄,增加阿兄的负担。除了中馈之事外,我也想帮阿兄和阿爷的忙,甚至希望能帮更多的人。我那些嫁妆,怕是几辈子也花用不完,何不用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她本来以为,先适应这个时代,小心谨慎不被家人发现破绽,做一位合格的世家女子,才是她最该做的事。但成为女冠之后,她却发现,其实那样的生活并不适合她。好不容易来到了对女性更宽容一些的盛世大唐,她为何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呢?
    “阿娘施舍香油钱、赠药,何尝不是慈悲功德?”王珂反问。
    “不一样。”王玫摇了摇首,低声道,“我想亲手做些什么事。虽然眼下还未想好,但女冠的身份会让我行事更加便利。”
    王珂长长一叹:“我知道了。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这世上有寻常的高门贵妇,也有平阳长公主那般的巾帼英雄,更有为生计奔波不休的农妇、商妇。”
    王玫浅浅笑道:“是啊,阿兄,我身为王家女,享尽了阿爷、阿娘、阿兄的宠爱,若是只能庸庸碌碌过着我不喜欢的日子,岂不是可惜?何况,出家为女冠的女儿,说起来也总比和离归宗的女儿的名声好听些。”若是她没有记错,因李唐对道家多有优容之举,盛唐时有不少公主出家为女冠,带动了高门贵女出家作女冠的潮流。此时,这样的潮流尚未兴起,但修行的女冠也总会让人高看一眼。
    王珂瞥了瞥她:“说来说去,你依然不信阿兄能将那些事彻底解决,所以才想借着女冠的身份留一条后路?这一回,确实是阿兄无能,怨不得你多想。”
    “不,我相信阿兄。”王玫笑着回道,“但你们想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们。阿兄,咱们的心意是一样的,你们为何不愿意接受我的心意呢?做女冠,真真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有趣,也不曾受半点委屈。”
    王珂心中一动,叹道:“九娘果然是……长大了。”妹妹这几年遇到的这些事,究竟是谁的过错?元十九自是罪魁祸首,而后便是那两个背叛她的贱婢,将结发妻子抛在洛阳城郊不闻不问的张五郎,张府上上下下那些对她不慈不敬的人。然而,他这个引狼入室的兄长就没有错么?她自己的轻率天真便没有错么?如今她幡然醒悟,又何尝不是因祸得福?他作为兄长,为何不能坦率地接受她的心意呢?
    “阿兄,过些时日,我便向观主禀告,回家小住。往后,便在家中、青光观里轮流住着。”王玫又道,“阿兄只当我去了别院住便可,阿爷阿娘那头,我来与他们细说罢。”
    王珂垂下眼睫:“阿爷、阿娘必会理解你的心意,不必担心。下旬我便要府试了,府试之后,再来接你罢。”
    “也好。我一定会在道君前祈祷,祝阿兄府试及第。”府试及第后,便成为了举人,有了参加省试的资格。虽然太学、国子学、四门学中出进士者众多,但王玫始终坚信,自家兄长一定能从成百上千个应考者中脱颖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九娘的女冠身份,确实好处多多
    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望天~~~~
    → →,身为女冠去交际,比她作为王家和离归宗女的身份要好多了……可做的事情也更多了~
    ☆、第四十五章 道门归家
    七月流火,处暑已过,气候渐凉,毒辣酷热的阳光似乎变得越来越温和起来。于是,长安城的人们也便逐渐恢复了活力,各类热闹的饮宴游园活动再度兴起。一些达官贵人府邸中,歌舞笙箫通宵达旦,日以继夜,仿佛无休无止。

章节目录

世家再醮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华飞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华飞白并收藏世家再醮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