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一位嫡亲的大姨母,如今正在荥阳,也便是你祖母、大世母的娘家。”卢十一娘回道,“她也常念着你。若是你祖母、大世母有回娘家省亲的打算,不妨请她们带上你去见一见大姨母。另外,你还有三位庶出的姨母,她们都嫁得远,平常来往也不算多,不提也罢。”
    崔简年纪尚小,还不明白嫡出、庶出之间的差别,崔家也从来没有人与他说这些。他想了想,又问:“庶出,就是像我三世父、五阿兄那样?”
    卢十一娘微微颔首:“嫡庶有别,你再长大些,进学之后便会渐渐明白了。说起来,阿实,你可曾启蒙?”
    “今天正好启蒙了。”崔简想起早晨与阿爷在一起写字,便忍不住笑眯了眼,“阿爷教我写篆,还写了《千字文》给我临帖。”
    卢十一娘微怔,终于露出了一个异常明媚的笑容:“阿实,你阿爷很疼你呢。”
    “嗯!”崔简连连点头,“我阿爷,是世上最好的阿爷。”尽管他知道,自家阿爷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那么好。但这并不妨碍他崇拜和憧憬阿爷,更不妨碍他敬爱和依赖阿爷。
    卢十一娘松了口气,笑着接道:“你过得好,那小姨母便放心了。”
    崔渊跽坐在茵褥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卢十郎与崔澄讨论进士贡举之事。这卢十郎的年纪与他相差无几,态度也甚为从容自若,但或许因为中了一州解头的缘故,说话间颇有几分自信甚至自傲的意味。当然,身为五姓子,又在故乡颇有文名威望,自傲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却从那种自傲当中,感觉到了些许对他的审视甚至于轻视。
    崔子竟崔四郎并不是不曾受过审视与轻视,也并非受不得审视与轻视。年少刚成名时,他受到圣人夸赞,又拒绝圣人的征辟,便有各种议论涌过来,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前两日,他那未来舅兄打量他时也颇为苛刻,言辞中多有试探与机锋,但他也能够理解他并不相信自己会是九娘的良配。
    只是,这卢十郎分明奉了长辈之意,想继续崔卢两家的两姓之好,在贡举之事上又欲得他家阿爷举荐,却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也不明着说到底是为什么,简直是不知所谓。难不成他以为,他崔子竟须得怀着好涵养一直忍耐他不成?或者,他崔子竟必娶卢氏女不成?或者,他若不愿意娶,还有人能逼着他娶不成?
    崔渊眯起了眼睛,瞥了旁边的崔澹一眼。崔澹性子直,但眼光向来锐利,也不耐烦这样的“亲戚”。两兄弟互相瞧了瞧,决定将这人扔给大兄处置便是。既然是长兄,自然须得劳累一些。
    于是,崔澹率先起身,道:“大兄、卢十郎,我与同僚有约,也是时候出门了,便不多陪了。”他拱了拱手,以示抱歉。卢十郎自然连声道“无妨”,客气地起身相送。
    只是,没待崔澹走出几步,崔渊也立了起来,漫不经心地道:“我还有幅未完成的画,忽然生了些灵感,耽误不得。既然大兄与卢家十舅兄相谈甚欢,便多担待一些罢。”
    卢十郎听了,脸上微微一僵:“既然子竟事忙,便随意就是,我倒是无妨。不过,若有机会,可否让我欣赏欣赏书画双绝崔四郎的那些画作?我于行书一道也颇费了些功夫,也想请子竟点评一二。”
    崔渊挑了挑眉,说是点评,怎么听起来却像是不服输的挑衅?“罢了,我暂时没什么空闲。而且,你我性情似乎不怎么投契,欣赏点评这类事还是与知己友人一同做更畅快一些。想必,卢家十舅兄在长安也能结交到更对脾气的朋友,我这等闲云野鹤之辈便不奉陪了。”
    卢十郎神情骤然一冷,崔澄露出一个苦笑,瞪了幼弟一眼:“卢十郎,我这幼弟性子一向狂放无礼,莫放在心上。坐下来罢,我们接着说,别理会他就是。”
    卢十郎遂脸色难看地坐了下来,好不容易才勉强勾起了嘴唇:“呵,不愧是盛名远扬的崔四郎。”
    当然,他这句讽刺,已经走远的崔渊也听不见了。他与崔澹出了外院,神色皆轻松下来。
    “这卢十郎究竟有什么可自傲的?”崔澹冷哼道,“区区幽州解头而已,我泱泱大唐每年有多少个这样的解头?!省试入第者又有几人?!实在是井底之蛙!雍州那些个入第的举子,哪个比不上他?更别提国子学、太学里那些苦读上进的世家子弟了。”
    “一州解头,自傲一些也无妨。”崔渊倒是比他更淡然些,“他见我与他同龄,却只痴迷于书画之道不务正业,赢得了一些虚名,所以才瞧不起我罢。不过,二兄,我可半点都不愿意接近这么一位堂舅兄。”如此这般的性情,这人便是当真省试入第,大概在官场上也走不得太远,恐怕还不如他那两位门荫出仕的正经舅兄呢。范阳卢氏的这一房,已经没落到如此程度了?
    崔澹挑起眉:“你若是想入仕,就算是考进士科又如何?省试及第也不在话下!只是你志不在此而已。”
    崔渊摇了摇首,失笑道:“二兄将进士科看得太低了。若换了我去考,恐怕连府试也未必能过。”见崔澹似有些不以为然,他又道:“这一阵,我也结识了一位有真才实学的雍州举子,改日将他引荐给阿爷,二兄可有兴趣一见?”
    “什么人?”崔澹随口问。
    “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王七郎。”崔渊回道。
    崔澹细细一想,嘿然一笑:“原来是他。他一向装得不显山不露水,居然去考进士科?若你哪天邀他过来,便叫我一声。当年狩猎抢我猎物之仇,我可还记得呢!”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偏你竟然还记得。”崔渊不由得又笑了。
    两兄弟暂时别过之后,他便自顾自地往“点睛堂”去了。只是,行到点睛堂附近时,他却发现,崔简正牵着一位少女在院子里徘徊说笑。他皱了皱眉,立在院门前,静静地望着他们。在他看来,卢十一娘与卢氏并不相像。许是她还年轻,与阿实相处时也有些陪着顽耍的意味,更像是阿姊照顾幼弟。仔细想想,他们之间也就差了十岁,可不正是长姊与幼弟么?
    不过,即使有阿实在,他与卢十一娘若是这样私下见面,毕竟也不合适,很容易引人多想。于是,他悄悄地转身离开了,信步往园子里走去。直到中午进午食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出现。崔澄只得独自陪卢十郎用午食,送走了客人之后,便循着仆人所言,到园子里寻找他的踪迹。
    待崔澄找到崔渊时,他正泰然坐在几棵桂树下,颇为惬意地煮酒自斟自饮。
    “四郎,卢十郎虽有些无礼,但你今日也做得过了。”崔澄伸手要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崔渊抬眉道:“大兄,他来我们崔家做客还能对主人无礼,我又何必给他什么脸面。不甩袖而去已经很是克制了。”
    崔澄一叹:“卢家毕竟是你的妻族,阿实的母族。与他们家闹僵了,于阿实有什么好处?”
    “大兄不妨倒过来想一想,若有这样的舅父,于阿实又有何益?倒不如不来往得好。”崔渊淡淡地道,“他也不过是堂舅兄而已,正经的两位舅兄都不曾这么不给我颜面呢!若是因我疏忽卢氏而恼我,我倒是坦然接受了也无妨。如今不过是文人相轻而已,还不许我狂上一狂了?岂不是白费我在外头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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