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公主、衡山公主自是不知自家阿娘与姑母正被她们当时填的表逗得忍俊不禁。她们听说崔家人被招进禁苑之后,便辞别了给她们讲经的青光观观主,往偏殿行来。正好崔渊向晋王李治介绍起了长安城中出名的景致,她们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李治尚未大婚,算不得成年人,圣人也几乎不派什么差使给他,让他多出了不少空闲。如今听崔渊解说,才知这长安城内及郊外仍有许多不出名却清幽的景致,便兴致勃勃地想都走上一走。
    衡山公主性子活泼,对这些景致亦心生向往,便缠着他道:“九阿兄怎么能落下我们?”
    李治无奈,只得道:“如今你们不方便出宫。待你们大婚建了公主府,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们去,如何?”
    衡山公主却嘟着嘴道:“别说我和兕子姊姊大婚了——九阿兄大婚之后,想必便只会带着阿嫂到处游玩了,哪里还会记得被关在宫中的两个可怜的妹妹呢?”
    闻言,李治哭笑不得,晋阳公主也忍不住捏着妹妹的脸颊道:“偏你也不害羞,说起大婚来连脸色都不曾变过,还敢打趣起九阿兄来了。若让阿娘知道了,非得让尚宫好好教一教你礼仪不可。”
    衡山公主笑着倒在她怀中,哼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么?阿娘将真定姑母唤来,便是商量九阿兄的婚事呢。却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娘子有这等福气,做了咱们的嫂嫂。”
    李治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其他,岔开了话题,完全顾不上衡山公主像乳燕一样笑嘻嘻地在晋阳公主怀中扭着身子撒娇。“子竟几乎将咱们大唐的江山都走遍了,觉得那些闻名遐迩的名胜如何?”
    崔渊便又说起了他的所见所闻。在他眼中,并不只有那些传世名胜才值得观赏,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沧海汹涌,处处皆是美,处处皆是与众不同。因此,不论是名胜古迹或是衰草荒原,他娓娓述说之时,都让人觉得美不胜收,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便展现出了种种画卷,或五彩斑斓或清淡宜人。
    听他描绘这些,诸人皆很是神往。衡山公主更拉着崔简左看右看,羡慕道:“阿实小小年纪,便能跟着阿爷走了这么些地方。偏我家阿爷便是去狩猎,也不会带着我和阿姊同去,还总拿我是小娘子来搪塞我。小郎君、小娘子又有何分别?咱们平阳姑母还不是巾帼不让须眉么?”
    崔简眨了眨眼睛,还未来得及应话,便听殿外响起了一阵笑声:“偏你的性子怎么都不像你阿娘,却真是像足了你平阳姑母。”众人抬首看去,便见一身常服的圣人含笑立在殿外望着他们,立即拜下行礼。
    圣人将他们叫了起来,怜爱地瞧着衡山公主,摇摇首叹道:“其实,像阿姊也没什么不好。”平阳长公主是他们那一辈中唯一的嫡出公主,曾为大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因此也是唯一以军礼下葬的公主,称得上是初唐时代的传奇。圣人与这位早逝的姊姊的情分自然也与众不同。
    衡山公主便趁机道:“阿爷既然觉得好,便许我出宫游玩如何?我也不走远了,就想见见长安城内外的景致。兕子姊姊当然也与我同去——”她环顾四座,又拉上王玫与崔芝娘:“表嫂和芝娘也一起去,正好让子竟表兄给我们做向导。”
    圣人抚了抚长须,看了崔渊一眼:“如今天气炎热,你和兕子的身体偏弱,容易中暑气病倒。还是等入秋了再说罢。秋高气爽,不但适合四处游玩,我也好带着你们去游猎。而且,那时候子竟过了府试,也有心思带着你们去顽。”
    崔渊遂起身拜谢圣人作为长辈的慈爱之意。
    李治也跟着起身,道:“兕子、幼娘不妨做一做东道,带着表嫂与外甥、外甥女们在禁苑中游玩一番。我和子竟正好有事想请教阿爷。”
    圣人兴致颇好,便立即答应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法帖之泽
    却说圣人虽是满口答应了指点李治与崔渊,但也没有忘记来禁苑的目的。他吩咐宫人将他们且带到附近的水阁中去,自己又去了长孙皇后处探望。亲眼见皇后日渐好转,他一时高兴,便又重赏那些个佛医道医。因真定长公主是举荐之人,他也毫不吝啬地说要给她升汤沐邑封户。大概是太过兴奋的缘故,他张口便豪爽地许诺说,给她加到万户之数。所谓万户只是虚封,但按照旧例,便意味着实封千户。
    以眼下的规矩,公主享用汤沐邑实封三百户,长公主则有翻倍六百户之数,升作大长公主之后便再加三百户——到得同安大长公主这种辈分,又得圣人尊重,才在前些年拥有了千户实封。真定长公主自然不想做这等出头之鸟,当下便使劲地给长孙皇后使眼色。长孙皇后看得有趣,含着笑毫不留情地替她拒绝了。她用的理由很简单,于国有功才能大升实封,不然只会给真定长公主招来群谏,反倒不美。真定长公主也连连颔首,说与其赏加实封户,倒不如给她一座京郊的别院更实在些,也便于她避暑。
    回过神来之后,圣人亦觉得若想兑现这个许诺,丢到前朝发敕旨,肯定会引来轩然大波。但妻子与妹妹如此贤惠,无形之中替他提前消灭了来自心腹爱臣们的谏言,他心里又颇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怏怏不乐的圣人默默地旋踵去了水阁。
    将嫡长子与嫡次子宠成了熊孩子,已经习惯于无视群臣苦口婆心的劝谏,始终保持几乎毫无原则宠溺爱子的风格——圣人大概从未体会过欲宠溺疼爱而不能实现的滋味。而一向知情知趣的长孙皇后、真定长公主,当然也难以理解他的满心怅然。喜欢将熊孩子宠上天的耶耶,和喜欢通情达理的好孩子的阿娘,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于是,宠溺欲望未能得到满足的圣人来到水阁,在看见晋王李治与崔渊的那一刹那,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雉奴、子竟,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想请教于我?”
    这水阁是圣人近来时常流连之地,因此墙上挂满了他较为欣赏的书画。甚至,有一面墙上专门并排列着诸臣的《兰亭集序》摹本。至于真迹,圣人恨不得每天暗地里捧着欣赏,又哪里舍得让众人瞧见。李治与崔渊便立在这面墙跟前,低声地讨论着这些摹本的优劣之处。
    因李治见过多回,自是知道各种摹本都是何人所作。他有意考一考崔渊,便指着那些摹本一一问是谁所书。崔渊不过端详片刻,便答得八九不离十。两人对视,心中都觉得十分畅快,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这时候,听得圣人询问,李治回首笑道:“阿爷,方才子竟评了这些《兰亭序》摹本,儿子觉得很有道理。子竟,你不妨再说来听听。”
    圣人很感兴趣地走到二人身侧,颔首道:“唔,许多人都评过这些摹本,且让我也听听,子竟的评论究竟有何不同。”
    虽说书写摹本的都是些久负盛名的长辈,但崔渊骨子里确实沉淀着魏晋名士的狂性,也不甚在意这是在天家父子面前,便娓娓评述起来。他年纪轻轻,在外又素来显得颇具锋芒,因而用词也格外犀利,完全不给那些长辈面子。虽说评点得都很有道理,但也因锋芒毕露的缘故,多少略有些偏颇之处。最终,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十几幅字,写得最好的,也不过得王右军七分神韵而已。”
    圣人听得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分明从未见过真迹,评别人倒是毫不留情。也不知你自己临摹起来,是否能得七分神韵?”
    崔渊遂脸皮很厚地接道:“圣人让臣看摹本照着书写,自是顶多也只能得七分神韵。若是瞧了真迹,再能揣摩些时日,约莫便能得八九分神韵罢。”当然,具体要揣摩多久,方能得八九分神韵,他却并未说死,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
    李治也跟着道:“阿爷,子竟也工于行书,不如让他试上一试?说不得,阿爷这面墙上又能挂上一幅好字呢?”
    两人的目标实在太过明显了,圣人心中一清二楚,便道:“原来你们口口声声说是请教,其实就是冲着这《兰亭序》真迹而来的。倒是让你们想了个巧法子,哄得我心里生出好奇,不知不觉便松了口。”他是王羲之的脑残粉,拿出偶像所书的真迹自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因方才心里存了一口怅然之气的缘故,转念想了想,便又答应了:“罢了罢了,便暂时交给你们欣赏些时日罢。不过,只得一个月为期,不许赖着不还。”
    李治回道:“阿爷,我和子竟哪里像是赖着不还之人?”
    圣人瞧着两人笑得十分欢快、依稀仿佛摇起了背后蓬松的狐狸尾巴,不由得嘀咕道:“哪里都像。”眼见着心腹宦官将装着《兰亭序》真迹的玉盒捧了出来,他又是心疼又是懊悔,禁不住又叮嘱道:“记住,以一个月为期,不许耍赖。另外,子竟你的府试准备得如何了?别因临摹这《兰亭序》,反倒误了科考。”
    “圣人尽管放心,半点不会耽误府试。”崔渊笑着应道,“臣与大王都说好了:臣白天观赏法帖、临摹法帖,晚上准备科考;大王白天与臣一同观赏临摹法帖,晚上再带回宫继续揣摩品鉴。”
    李治的晋王府已经建好了,足足占了保宁坊一坊之地。保宁坊虽然在朱雀大街上,但距离城南门明德门也只隔了一个安义坊而已,离北边的皇城、宫城格外遥远。爱子心切的圣人自是不愿意让他去住晋王府,便借口让他留在长孙皇后身边侍疾,一直将他留在宫中、留在身边。此时听得《兰亭序》晚上还会随着嫡幼子回宫,圣人这才露出了笑容:“雉奴,你们若有什么发现,记得及时与阿爷说。你们俩每天的摹本,也带回宫让我看看。”
    李治自是立即答应了:“阿爷既然要看,也须得给我们些评点才好。如此,子竟才能书写出得王右军八九分神韵的摹本。至于儿子,也努力写到五六分罢。”
    圣人抚着长须,满意地笑起来:“评点自然是不会缺的,你们二人到时候可别觉得我严苛。我几乎每日都看这《兰亭序》,虽说摹本尚有不足,但评点摹本却是人人都不及我的。”他话语之间颇为自得,李治与崔渊便忍不住簇拥着他到书案前,亲眼看他书写一份摹本。
    三人写写,趣味盎然。崔渊也用行书写了一遍《兰亭序》。他的书法并不似王右军那般自然圆融、已臻化境,而是笔走龙蛇、潇洒自若、隐藏狂势。圣人见了,评点道:“想是你近来一直练习草中也多了几分狂意。论起来,草书或许更适合你的性情。”
    崔渊回道:“臣的阿爷还叫臣练习虞公、欧阳公和褚公的楷体,再多写一写汉隶与秦篆,磨一磨性情。他说,若不将臣的棱角打磨得圆润些,在官场上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反倒容易折断。”
    圣人摇摇首:“你虽有狂性,却并非不通世事之人。你阿爷也是担心过甚了,就许他怀着胆气,不许你所向披靡不成?而且,以你的言辞脾性,若能入御史台,便是大善。”
    崔渊却道:“回圣人,臣在京城里待了两年,早便有些待不住了。与其天天念想着离开长安继续周游大唐,倒不如求个外放,去个山清水秀之地得好。”
    圣人与李治闻言,都怔了怔。而后,圣人便应道:“也罢,勉强将你留下,也没什么趣味。你想好了要去何处,到时候尽管与我说便是了。”
    崔渊自是赶紧拜谢,又压低声音道:“此事臣的阿爷暂时不知,还望圣人与大王替臣保守这个秘密才好。”
    天家父子两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都有些期待起来:明年崔敦得知他外放的消息的时候,脸色又会有多精彩呢?崔家父子俩相处的方式一向很独特,那时候的场面一定很有趣罢。
    而后,崔渊淡定地从袖子中取出一张帖子,放在书案上。李治仔细一瞧,笑道:“这是谁仿造了你的文会帖子?若不是深知你笔迹的人,恐怕都辨不出真假。子竟,想不到你的笔迹也有摹本了。”
    圣人看了看,不以为意道:“不过得三分神韵罢了。子竟的笔意特别,难以模仿。尤其有几个字,大概未能得见你的笔迹,便索性自己写了,更有些不伦不类。”
    “臣刚见到时,也颇为意外。还想着要时刻带着这帖子,寻出写帖子之人,好好询问一番。臣的文会也没什么名气,何必仿造帖子与别人?若是想来,便给我投书帖、画作就是了。随手临摹便有如此功力,想必于书道也颇为精通才是。”崔渊道,“不过,方才见了这面墙上的摹本,臣忽地便豁然开朗了。臣欲一观《兰亭序》,还能请大王一同想方设法从圣人这里借来。许多人仰慕诸公的书帖,却只听闻他人评说,从不曾亲眼见过。如此,倒不如将我收藏的书帖真迹都拿出来给众人临摹,也好教更多人能品鉴大家之作。当然,有人如此欣赏我的行书,我也不吝当场写就,让他们留下摹本。到时候,将上佳的摹本都挑出来,让擅书者多临摹几份,集结成卷轴,也好教更多人能窥得书道门径。”
    圣人双目微眯,忍不住颔首笑赞道:“此举大善。世家子犹可寻得先辈法帖效仿之,寒门子却遍寻不着练习书法的好法帖。将摹本散发出去,寒门子弟都可得益于此。趁着各州解送的举子到长安,还可令他们将这些摹本卷轴带回去修习临摹,惠及天下寒门子。”
    李治便道:“子竟,你想出了这般好主意,我也帮不得你什么,只能将我所藏的那些名家真迹都拿出来了。”
    崔渊立即拜谢他:“需要大王帮忙的时候还多得很呢。首先,评选摹本只我一人定是不够的。且大王也有擅长临摹之书体,不妨也参与评选罢。若是此事能成,天下文人士子便都受了圣人与大王的惠泽。”
    圣人挑眉笑问:“你出了主意又操持此事,雉奴也帮着出了名家真迹、还须临摹评选,我却是什么事都不曾做,何处泽被天下文人士子了?”
    崔渊指了指李治抱在怀中的《兰亭序》真迹,坦然道:“这一幅《兰亭序》真迹,便抵得过大王与我所有的收藏了。是故,圣人的惠泽日后必将传遍天下万民。”
    圣人听了,龙心大悦,仰首大笑起来。
    就在此时,宫人传话道:“司徒(长孙无忌)、谏议大夫(褚遂良)求见。”圣人立刻让身边的宫人将书案收拾干净,又对李治、崔渊和颜睦色道:“方才的主意很是不错,《兰亭序》便许你们多留一个月。去罢,去罢,若摹本集成了卷轴,别忘了给我带一卷。”
    “头一卷便献给阿爷。”李治满口答应,便与崔渊一同行礼离开了。
    两人出水阁时,迎面遇上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崔渊立即给他们见礼。时任正一品司徒的赵国公长孙无忌虽是舅父,看见李治时却并不显得十分亲热,只是唤了他一声“九郎”。李治倒是停下脚步,恭敬地叫他“舅父”。舅甥二人见礼后,时任正五品谏议大夫的褚遂良礼数周到地给李治行礼,又与他寒暄了几句,这才跟在长孙无忌身后入了水阁。
    他们自是不知,圣人见了两位爱臣之后,便忍不住炫耀起了方才的“泽被万民”之举。在他看来,这虽是崔渊的主意没错,但自家雉奴亦全程参与,也算是要做一件为耶耶分忧解难的大事了。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听得,有些意外又有些期待,便顺着圣人说了几句,也预先讨了两份摹本卷轴。圣人一时激动,心里盘算着给诸位重臣都预留一份。不知不觉间,晋王与崔渊二人,便在诸臣之中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影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京郊避暑
    去一趟禁苑归来,崔家人收获颇丰。真定长公主如愿以偿,得了一座京郊大别庄。据说这座别庄位于南山(终南山)北麓附近,毗邻风景秀美、园林别院汇聚的樊川,不仅拥有上百顷上等良田,还带着几座与南山相连的小山坡。小山坡上建有山居别院,正是消夏避暑的好去处。
    与这座大别庄相比,崔家在樊川的园林便显得略有些不足了。于是,真定长公主果断地决定,过几日便出发去山居别院避暑。家中女眷与孩儿们自是都随着一同去,连怀着身孕的李十三娘也不例外,免得她苦夏进不得吃食反倒伤了身子。崔滔也暂时放下一门心思寻找药王的差使,一路护送她们。至于新得了《兰亭序》的崔渊,几乎每日都对着真迹发呆出神,时而沉醉、时而激动、时而安宁、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击节赞叹,已经完全陷入无法沟通的境界中了。
    “母亲,阿爷不与咱们同去避暑?”崔简踮起脚尖,透过支起的窗户,望向书房里正执笔写字的崔渊。他下颌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青青的胡茬,平时梳得十分妥帖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一身浅青色大袖直裾深衣上沾满了墨迹。然而,他却仿佛丝毫未曾注意到自己如今的形象,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笔下的字中。这一瞬间,小家伙似乎又看到了带着他穿行于村庄城镇荒野之间的阿爷,心里油然升起久违的亲切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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