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园属于禁苑,其名来自于曲江池引入的一片水域,其中遍植芙蕖,每逢夏季便是胜景非凡。当然,这座园林不仅有芙蓉池,更有杏林、梨林、梅林、樱林、枫林、银杏林等,无论春夏秋冬皆景色宜人。这些胜景寻常百姓无福消受,只能远远地隔着墙观看。而新进士们也唯独此时此刻才能入内一观。
    崔渊与几个交好的进士一边说着摹本之事,一边循着小径前行,不多时便到了宴饮的小楼前。这座楼台别名“进士楼”,许多意图入仕的文人士子都常以“进士楼、芙蓉宴”来吟诗作赋激励自己。此时踏进这座小楼,新进士们多少面带些激动之色,崔渊却仍是平常模样。于他而言,这芙蓉宴也不过是一次地点有些特别的文会而已。
    “咱们的甲第状头来了!”
    “崔大状头可教我们好等!!”
    楼上早已经安排好了席位,崔渊坐在左首第一的尊位,崔泳因是少年进士也让众人按着坐在了右首第一。其余人彼此推辞着坐下,互相敬酒,倒也十分和乐。崔渊这个状头也少不得被他们灌了几盏酒。他的酒量一向很好,挑眉与人斗起酒来,面前醉倒了两三人,自己却依旧眼神清明。
    崔泳犹豫片刻,红着脸举杯来敬他:“子竟阿兄这甲第状头当之无愧,我……甚为佩服。”
    崔渊喝下酒,淡淡地道:“你这少年进士也十分难得。崔相地下有灵,必会欣慰之极。”
    崔泳并未想过他的反应竟会如此平和,更觉得他品行出众,越发心悦诚服:“我已经去祖父灵前告慰过了,必不会堕咱们博陵崔氏的名声。只是……日后我若有不懂之处请教,子竟阿兄可愿替我解惑?我本以为自己学识足够,但见过子竟阿兄的答卷之后方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好处。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已经如同井底之蛙,却仍不自知,实在羞愧得很。”
    “若我身在长安,你尽可来寻我。”崔渊回道,“你尚且年少,也很该四处走一走才是。”
    听了此话,崔泳若有所思,低声道:“我也不想只能去当个校书郎……”
    他们二人只顾着交谈并未喝酒,其他已经生了几分醉意的人便哄闹道:“你们族兄弟两个在说什么呢!我们也一起听听!”“说起来,咱们不是还须得找两人充作探花郎么?眼下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都在街边等着罢!”“就让他们族兄弟两个去!给咱们寻些好花来簪戴!”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癸卯年的十几个进士里,数崔泳最为年少,崔渊其次。其余人都至少三四十岁了,便是想当探花郎恐怕也是不成的。崔泳与崔渊自是领了差使,出了芙蓉园,“探花”去了。
    他们二人催马而出时,曲江池畔已经汇聚了一群群前来围观探花郎的妇人、小娘子们。眼见着两位探花郎都年轻俊美,她们顿时都喜坏了。娇笑的,评头论足的,掷花果的,投香帕的,险些将两人都围堵住了。
    还有胆子更大些的,喊道:“探花郎可曾婚配?奴愿为探花郎红袖添香!!”
    “奴家中养了名品牡丹,探花郎可欲一探?若是瞧中了,牡丹尽管摘去便是!!”
    崔渊只面无表情地策马前行,花果香帕砸在身上视如不见;崔泳却面皮薄,听了这些直白的话脸都红透了。终于出了曲江,路边的围观群众却仍旧不少,两人分道扬镳,总算减少了些许压力。
    且不说崔泳只敢去寺观中探花,崔渊却拨马进了青龙坊。他身后那群围观者知道他就是传闻中的甲第状头,更是紧跟着不放。他只得将马交给部曲,自己悄悄去了青光观。王玫与崔简今日拜访青光观,欲请观主诊脉。他挂念着爱妻的身子,便忍不住过来问一问。至于探花的差使,他本便没放在心上。青光观里也有牡丹芍药之类的时令花,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摘几朵也足够应付了。
    “阿爷?!”正在碑亭前看碑文的崔简发现了他,自是惊讶之极,“阿爷不是刚去了芙蓉园?才刚过午时不久呢,进士宴已经结束了么?”
    “我得了探花的差使,正好来瞧一瞧。”崔渊道,“九娘的身子如何?可换了药方?”
    崔简眨了眨眼:“姑曾祖母正在问诊。丹娘、青娘说我不适合听,便让我待会儿再过去。”
    崔渊牵着他往里头走:“不过是问一问病状,眼下大概已经结束了。走罢,咱们去瞧瞧。”
    此时,第三进的静室当中,丹娘与青娘都忍不住喜极而泣。在她们的呜咽声里,王玫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小腹,双目微红:“……真的么?儿真的已经……已经……”她自从来到这个世上之后,便接二连三地听到噩耗,早便对拥有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希望。却原来,他竟然悄无声息地来了?她竟然还能拥有血脉?拥有流着崔渊与她的血液的孩子?
    “傻孩子。”观主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腕,“脉如浮珠,我怎么可能诊错?已经快两个月了,你这做阿娘的居然浑然不觉?若不是子竟劝你过来诊脉,换一个药方,恐怕你还当自己最近只是春困罢。”
    王玫拭去眼泪:“儿的月事一向不准,所以真没想到……”自从伤了身子之后,她的月事就从未准过。虽说已经调养了将近两年,但腹痛宫寒的症状减轻了,月事的日子却仍然不定。因而,两个月不曾来月事,她与丹娘、青娘也没有放在心上。
    “呜呜,娘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青娘抹着眼泪哭道。
    “可不是么?这些年娘子真是受尽了苦……”丹娘也忍不住流泪,“幸而有道祖保佑。”
    崔渊父子俩正好来到门外,听得里头的哭声,神色都猛然大变。
    崔渊心神不定,一时间浮想联翩,脸色铁青:若是连姑祖母都治不好的病,只能去请药王出山了。幸而曾与药王结了善缘,应该很容易便能找着他。都是他的错,只顾着那些个阳谋阴谋,竟然没有早些催着九娘看诊!!什么事能比九娘更重要?!哪怕是太子或魏王登位,与他也没有任何干系!
    崔简更是难掩焦急之色,猛地推开门,看准了王玫便扑过去,大哭道:“母亲!母亲!别离开我!别生病!别丢下我!!”
    他的动作虽然突然,但用的气力并不大,像是唯恐扑坏了她一般。王玫将他揽入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以示安抚,青娘和丹娘则倒吸了一口冷气。待听清楚小家伙哭着说什么,两人又不禁啼笑皆非。
    崔渊也走近前,凝着脸对观主道:“姑祖母,九娘到底得了什么病?若是连姑祖母都没有法子,我便带着九娘去请药王出手……”
    王玫哭笑不得,唤道:“四郎,我并未生病……”
    崔渊瞧了她一眼,视线在她仍然微红的双眼处略停了停:“九娘,莫要担心。不管你生了什么病,我都会陪着你去寻医问诊。其他事,放下也罢——早就该放下了。任何事都不如你和阿实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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