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见到崔渊,崔简仍然在苦苦思索这些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皱得不成样子的细白麻纸,也仅仅只有那寥寥几行字而已。
    “四叔父,方才有个脸孔陌生的仆从将这封信塞给了我。”崔希语气平平地道,“让我将这封信放到叔父的书房中。”顿了顿,他又有些艰难地道:“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叔母有孕,让我……或者对叔母下手,嫁祸给阿实;或者对阿实下手,嫁祸给叔母。我若是做到了,那人便会将我的爷娘妹妹都接出来,与我团聚。”他从未想过,崔泌竟然阴毒至此。用书信嫁祸且不说,这出借刀杀人之计却是毒辣无比,毫无大丈夫的气量。一个是孕妇,一个是稚童,他竟然也下得去手。
    崔渊面无表情地拿过崔简手中的纸团,迅速地浏览之后,便亲自点火烧了个干净:“阿希,你就当从未见过此人。这封信中的内容,你们也不能与任何人提起。”
    “四叔父,我能试着将那人引出来……”崔希却忽然道,“或者作证那人有谋害人命、嫁祸他人的嫌疑。”
    崔渊神色略微缓和了些,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年纪尚小,不须牵涉此事。阿希,我向你保证:若你爷娘、妹妹能改过自新,必会将他们放出来由你奉养。或者,若你能约束他们,日后便由你来安排他们的生活。”
    “侄儿明白。”崔希点点头,牵着崔简告退了。
    待孩子们离开之后,崔渊的神态瞬间便阴森起来。九娘、阿实与他们家的小娘子,都是他的逆鳞。任谁想要伤害他们,都必须承受千百倍的报复。原本他还想再等一等,待到时机合适再出手,如今却是等不得了!!崔泌,你竟然敢动这等阴毒的心思,我必会教你受尽折磨而死!不!连死都不得安宁!
    “张大可在?”
    “郎君有何吩咐?”
    崔渊慢条斯理地写了几封信,轻飘飘道:“将这几封信,放入他们家的书房里。”正好,齐王喜欢重金拉拢他人,而崔泌之父好财货之物。谁能保证,他们之间从未来往过?谁又能保证,齐王不会与世家私下有什么谋算?此外,也是时候坐实“崔泌是墙头草,意图借着挑拨太子与魏王青云直上”的事实了。
    深夜,守卫森严的大理寺狱中来了三个探望同僚的太子左右卫。虽说太子一派与魏王一派都力图将自己的人捞出来,但齐王谋逆之事非同小可,圣人震怒之下,事态愈演愈烈,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头。何况,收受贿赂是事实,再如何摘也摘不干净。于是,大理寺狱中关押的人已经挨个定了罪。谋逆为十恶之首,便是从犯也不会轻易绕过。流放三千里已然是从轻判处了,处以斩首或绞刑者也不乏其人。关在狱中之人皆惶惶之极,只盼着能攀咬出什么重要人物,也好戴罪立功逃过一劫。
    三人停在某个牢房前,静静地望着牢中受过大刑浑身血污的突厥大汉。他们观察得很仔细,确定今日是否是最佳的时机。然而,那大汉仿佛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挣扎着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受刑过重,早已经瞧不清楚这几个人的脸孔,只看出他们穿着太子左右卫的公服,不禁流露出一丝希冀,嘶哑着道:“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来救我了?!”
    三人对视一眼,默然不语,只将一柄刀鞘丢在他跟前。
    纥干承基瞪大双目,嘴唇都有些颤抖:“这是……”
    “勿斤被魏王的人找到了。”勿斤,便是当日刺杀魏王之后唯一逃脱的刺客,也曾经是太子的突厥铁卫之一。李承乾与侯君集想趁着金吾卫全城搜捕刺客之时,将他们都灭了口,不料却让他瞅准机会逃了出去。因他曾是太子心腹,知晓许多隐秘之事,愤怒之下便以这些把柄威胁李承乾,想换取金银财宝逃之夭夭。李承乾一边与他虚与委蛇,一边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谁都明白,他必不会让勿斤落在魏王李泰手中。换而言之,他终究仍是被太子灭了口。
    “殿下欲救你出来,但魏王一直盯着不放,他也无能为力。不过,你放心,你的妻儿必会得到照料。殿下一向视你为兄弟,绝不会亏待他们。”
    留下这几句话后,三人便走了。任谁也挑不出这些话中的漏洞,字字皆是解释与宽慰。然而,趴在脏污之中的纥干承基却嘿嘿地笑了起来。“心腹?兄弟?”他的笑声在牢房中回荡着,其中仿佛还夹杂着一丝哽咽,显得格外诡异。一个牢头走过来,狠狠地踢了牢门一脚,也没能让他安静下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步步为营
    长安城内外因齐王谋逆之事而阴云密布,受到牵连之人越来越多,大理寺狱中的人换了一群又一群。大多数人只是遭到攀咬,真正与齐王有来往的人也渐渐浮出水面,为昔日的轻举妄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随着平叛大军赶赴齐州,传回的好消息愈来愈多,圣人暴怒而又失落的情绪在贤妻爱子幼女的宽慰下似乎也有所好转。再一次经历风云突变的人们仿佛依稀瞧见了暗夜之后的曙光,满腔惴惴不安亦日渐平缓。这座巍峨庞大的城池,似乎慢慢恢复了旧日的夜夜笙歌、瑰丽繁华。
    然而,这些风云变幻,却似乎与胜业坊崔府、公主府毫无干系。崔家的小郎君们自三月上巳节后便闭门不出,专心读书;女眷们也婉拒了所有宴饮的帖子,只在家中静静欣赏暮春风光、打理家事庶务;郎君们则各自忙碌,小心谨慎地避开太子一派与魏王一派愈演愈烈的争斗。
    作为“有女万事足”的母亲,王玫过得更加惬意。自从怀了身孕,她便觉得自己的地位似乎猛然上升了不少。不仅崔渊待她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力道重上一分便会伤了她,连崔简都不舍得离开她半步,无论读书骑射都让她在一旁瞧着。长辈们亦格外和蔼,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不提,又挑了熟知生产之事的医女与傅母照料她。小郑氏还给她单独设了小厨房,便于她按照自定的养胎食单安排每一日的饮食。
    只是,这般的舒适日子过了几天,她便觉得有些无趣了,心里也挂念着甫开张的茶楼与两座私宅。茶肆、茶楼与私宅如今都交由璃娘打理,但她分身乏术,且从未见过茶楼与私宅的经营,也不知能不能安排妥当。因而,尽管每天看着崔简读书骑射也很有趣,但她仍免不了时不时分神。
    于是,夜里夫妇二人手捂着手,覆着小腹与女儿低声说话的时候,她便轻声向崔渊央求:“先前姑祖母也说了,我和孩子都好得很,出去走一走想来也无妨。茶肆且不说,茶楼和私宅到底从未见人经营过,璃娘恐是忙不过来,我须得照看一二才好。不然,若是好端端的棋差一着,反倒是让人牵肠挂肚,心中不舒服……”
    崔渊见她眼角眉梢都有些郁郁之色,也觉得成日拘着她反倒于她不宜:“茶楼不必担心,我已经约人一同去提了几回字,又使八郎出面办了几场小文会,如今已经传出了些名声。至于私宅,作文会之用的宅子取名‘知己园’,作娘子小聚之用的宅子取名‘天香园’,过两日才正式迎客。届时,知己园由我来招待新进士、新明经,天香园便由你约些好友聚一聚便是了。”他心里很清楚,自家娘子这些想法都很是新奇,且她在经营之事中也寻得了不少乐趣。由得她去做这些事,让她渐渐将梦中记忆与现实经历融合,反倒是件好事。
    闻言,王玫郁色皆消:“我正想着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已经许久不曾出宫了,约她们散一散心呢。十七娘、十一娘这几日也不知过得如何。蕙娘也有些日子不曾招待她那些好友了,很该一起聚一聚。”那天香园如今被改成了左中右三路四进的宅邸,光大大小小的院子就有七八个,还有个带着小湖的花园。开业之日若只让她招待亲近友人和两位小公主,能有多少广而告之的效用?倒不如让家中女眷们都出门瞧一瞧才好:“若是阿家、叔母有兴致,也不妨去走一走。”
    “随你安排罢。”崔渊便道,“只是别太过劳累了。”
    王玫微微一笑,眸光流转:“你安心便是,定不让咱们家的小心肝有什么闪失。”
    崔渊忍不住垂下首,嘴唇由她白嫩的额头一路往下,落在柔软的红唇上,压低声音道:“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千万小心些……”私宅中的侍婢都是从崔府家生子中挑选而出的,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而且,私宅之事根本没几个人知晓,崔泌也不可能提前动什么手脚。
    又几日,知己园、天香园终于同时开门迎客。知己园迎来的是与崔渊交好的新进士、新明经,晋王李治以及一众文士好友也在邀请之列。原本吏部关试迫在眉睫,应该好生准备一番,但因这是甲第状头发出的帖子,新进士、新明经们经过权衡之后,便都欣然赴约。天香园则更是衣香鬓影、笑声阵阵,崔家女眷们在不同的院子里招待各自的客人。这既比寻常宴饮更私密,也无须主家费心打理安排,自然更令人身心愉悦。
    虽说孕事未出三个月时不宜告知他人,但王玫行动间较之往常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到底让友人们都瞧了出来。王十七娘、卢十一娘自是难掩喜色,晋阳公主、衡山公主也有些好奇。四人将她围在中间,也顾不得叙旧或顽耍,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小腹瞧,倒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才不到两个月,眼下还不及一粒花生大呢,能瞧出什么?”
    王十七娘、卢十一娘到底嫁做人妇,多少知道些产育之事,听了也只笑起来。晋阳公主、衡山公主则对这些一无所知,脸上流露出惊讶来。衡山公主快言快语,问道:“都说十月怀胎,八个月后这粒小花生便能长成婴孩?这可真是奇也妙哉!”晋阳公主伸出纤纤十指,轻轻地触了触,颔首道:“孕育之事,确实奇妙得很。”
    她们身后的几位宫婢面面相觑,有些欲言又止。王玫却只当成没瞧见,含笑道:“女娲造人,是神祇之举。母亲孕育何尝不是造人呢?堪称奇迹也不为过。我只要想到这粒花生会在腹中渐渐长大,生下后能呼吸、能哭泣,便觉得生命传承果然无比神圣。几乎每一位小娘子日后都要做母亲,而每一位母亲遭受一番苦难才能诞子——这般想来,便觉得自家阿娘真是不容易。”两位小公主都要被许出去了,听一听这些又有何妨呢?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婚前才能偷偷教授的事。
    王十七娘也感慨道:“我阿娘也常说,只有我当了阿娘才能彻底明白她为我费的心思。我倒是想早些当上阿娘呢……”
    卢十一娘忍不住笑起来,掐了一把她的细腰:“莫非你已经心急得很了?”
    王玫也笑道:“急什么?你们这才成婚多久?子女皆是缘分,急不得。不过,你若是想调理身子,多去几回青光观,让姑祖母瞧瞧也使得。有时人看着康健,其实身体却未必妥当。说起来,咱们的女医学如今可算是有弟子了,建立女医院也指日可待。”
    此事两位小公主都很关心,便询问起了细节。王玫便说了她们在庄子里甄选人的事,二人皆听得津津有味。
    天香园中的小聚皆是和乐融融,知己园众人吟诗作赋作画挥毫亦十分尽兴。文会尚未结束,便有好几人约了改日在园子中继续会友。就连晋王李治也十分感兴趣,尝试着曲水流觞、垂钓、射箭、煎茶等活动,很是满意。直到日落时分,大家仍然兴致高昂,却不得不散去。毕竟,知己园并不提供住处,仍需遵守宵禁的规矩。
    待崔渊送李治出门时,正好见安平房的牛车在崔泳身前停下。他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用隐约带着寒意的目光,看着那个缓缓下车的男子。仍旧一脸笑容的崔泌与崔泳说了几句话,便特地过来向李治问安,又似笑非笑地行了个叉手礼:“子竟,许久不见。”
    与他相比,崔渊显得十分冷淡,也并没有向他回礼的意思:“澄澜最近倒是空闲得很。”他话中有话,指的是前几日崔泌派人送信给崔希之事。不过,崔泌当然想不到崔希转身就将这封信交给了他,只当他是不想再见到他:“子竟倒是一直都空闲得很。”以前空闲,往后也会永远空闲。他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惊才绝艳的机会。
    两人不冷不热地打着机锋,崔泳完全听不懂也没有往别处想,李治却格外莫测高深。待安平房的牛车走了,他忽然道:“这般小人,还是尽早处置为好。瞧他的神态,似乎欲对你不利,也不知使了什么计策。”两边倒的墙头草,比只忠实于太子或魏王者,更令人不齿。虽说此人或许是太子与魏王相争愈演愈烈的关键,但他却越发厌恶他。只因每每想起来,他便生出一种天朝贵胄竟被臣下戏弄的屈辱。
    崔渊颔首,淡淡地道:“大王放心。急功近利之人,迟早都会露出破绽。”
    没两日,崔渊果然一语成谶。
    此事仍因关在大理寺狱中之人而起,有人耐不住严刑,招供说齐王曾拉拢博陵崔氏,一度过从甚密。博陵崔氏意味着什么?大唐实际上最显赫的门第,诸世族之首,名望声誉远非寻常世族可比。这些供词自然令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又紧张又重视,立即上陈圣人。
    圣人见到折子之后,便命宫人招来了崔敦与崔敛。这兄弟二人从来都是兢兢业业,毫不懈怠,待众皇子也总是不偏不倚,他自然不可能因狱中攀咬之言,便对他们妄加怀疑。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保不准便是博陵崔氏族人行差踏错,也需敲打一二才是。
    “两位爱卿素来勤勉,朕自然不会相信这等言论。”
    “陛下明察秋毫,臣等必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崔敦回道,“不过,既然有人攀扯,便可能是博陵崔氏族人举止有异,才教人钻了空子。为证明臣等家族之清白,请陛下派出金吾卫严查,方可彻底排除嫌疑。如此,臣也好严加约束族人之举止,对大理寺、刑部亦能有所交代。”
    “陛下,博陵崔氏乃大族,便是繁茂之木亦总会有枯枝败叶,也应趁此机会剪去。”崔敛说得更加直接,“臣等乃嫡脉宗主,若当真于旁支约束不利,亦有不查之失。”
    圣人颇觉欣慰,又惆怅地想起了齐王祐,沉声道:“两位爱卿毫无私心,朕心甚慰。既是如此,便让金吾卫彻底查证罢。若只是小节有失,交由宗族处置亦无妨。”
    这一番话落在群臣耳中,自是觉得崔家正直坦诚,深为佩服。许多人都不认为能查证出什么来:若当真心中有鬼,岂会如此坦率?此事之后续,也无非是费些功夫破除谣言而已。
    至此,事情的发展都按着暗中布置之人的安排,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有人在暗夜之中无声冷笑,难掩兴奋得异常扭曲的神色: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借着至尊权势之威,将那最碍眼之人打落尘埃!诗赋书画策论四绝又如何?待到举族成年男丁斩首,余者流放,有谁还会想起什么甲第状头来?!等他日后从容登上权势之巅,必会将此人存在的所有痕迹全部抹消!青史之中,再无崔渊崔子竟!!
    同一个夜晚,崔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繁星闪烁、银河如带,深邃而壮丽。
    “四郎?”王玫半睡半醒地唤了一声。
    他回过首,微微一笑:“我将窗户打开了,觉得有些凉?”说罢,他轻轻将窗户合上,璀璨的星光皆留在了窗外。
    孰胜孰负?
    交锋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九十六章 走投无路
    博陵崔氏乃延续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常年在长安城中生活的便有四房——安平房、大房、二房与三房,族人共计数千有余。招供者只说是博陵崔氏,却并未指出究竟是哪个房头,自然每一房都须得严查。于是,金吾卫拿出了当日满城搜查刺客的本领,将四个房头的嫡脉旁支宅邸都围了起来,查了个底朝天。
    清早,胜业坊坊门甫开启,便涌进一群手持横刀、身穿铠甲的金吾卫,将崔府与真定长公主府团团围住。两座府邸皆是大门紧闭,金吾卫们森然而立,一双双冷幽幽的眼睛无不透着寒光,足以令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们心生惧意。
    不多时,府邸里头便隐约传来吆喝之声,虽然并未听见哭喊哀嚎,却令明里暗里的旁观者们无不心思浮动、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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