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圣人跟前,跪地行礼:“子不教,父母之过。臣妾多年缠绵病榻,未曾好生训诫太子,以至于他行事狂恣无法,实是臣妾不教之罪。此番他遭属下告发,想必也并非全然是空穴来风。然而,此时却不能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之言。若欲为太子洗清冤屈,只能彻查此事。”顿了顿,她又低声道:“倘若是事实……”说到此,她垂下首,泪湿衣襟,已是不忍再言。
    圣人亦泪流满面,扶起她:“观音婢,是我没有教好他。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往后绝不能让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
    此时,这对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夫妻仍然觉得,他们的嫡长子固然顽劣,但却绝不会做出谋逆这等不孝恶事。只是,源源不断的证据,却将他们最后的希冀也破坏殆尽。书信、证言,刺杀李泰,效仿玄武门旧事谋逆,一桩桩一件件,将天家父子兄弟和乐融融的假象硬生生地撕开。血淋淋的真相,几乎让圣人与长孙皇后无法承受。圣人又一次昏厥,许久才醒过来;长孙皇后则再次卧床休养,憔悴不堪。
    太子谋逆之事坐实,又该如何处置他?按照律法,谋反乃十恶之首,自然该斩首。远在齐州的齐王祐兵败,已经被押解回京。他不仅被废为了庶人,接下来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太好。只是,太子可是圣人与长孙皇后的嫡长子,谁敢向伤心欲绝的圣人提出依律行事?
    便是长孙无忌,此时也保持了沉默。于是,几位宰相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先处置其余主犯:诸如陈国公侯君集、城阳公主驸马杜荷、长广公主之子赵节、汉王李元昌等。另外,还有好些牵连到谋逆之事中的太子一派臣子,也纷纷被投进了大理寺狱。甫空出些地方的大理寺狱再度人满为患,便有御史上折子催促大理寺、刑部早些处置涉入庶人祐谋逆事中的犯人。证据充分者,按情节轻重,判处斩首或流放;证据不足者,便干脆放出来。
    几乎已经无心政事的圣人默许了,接着便下诏废太子李承乾为庶人。但对于接下来的处置,他却一字未提。
    时隔数月,崔渊终于再一次踏入大内。他随在宫使身后,缓缓地穿过偌大的殿阁、广场,来到武德门前。晋王李治正在门外等候,见他来了,便将身边的宫人都遣退了:“子竟,近来如何?”
    “我只知外头风云变幻、巨浪滔天。这些风风雨雨却都教阿爷、叔父挡在外头,不曾惊扰家人。”崔渊回道,“只是,吏部关试之期一推再推,便不知何时方能谋得职缺了。”纥干承基告发太子谋逆之后,他便十分规矩地待在家中,静观其变。直至目前为止,所有事都仍在意料之中。太子一派倒下,魏王一派自然便气焰嚣张起来。太子被废的圣旨甫发出,他们便已经谋划着要上折子请立魏王。约莫这两日便会再搅起一阵阵波澜罢。在这一片乱局里,他们都在寻找、都在观察、都在等待:晋王的转机究竟在何时?何地?
    “我倒是觉得关试迟些也好,你在长安总归能待得久些。”李治道。
    崔渊察觉出他隐约透出的几分不安,接道:“大王若是身处风云之中,我也不可能放心离开长安。”太子之位若不能定下来,他便是外放也不得安宁。若是实在不成,也只能且在京中多待一段时日,直到大事已定为止。
    闻言,李治终于露出了笑容:“有子竟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大王将我唤进宫,可是有什么事吩咐?”崔渊又问。
    李治轻声道:“阿爷最近心里难受,我时常宽慰他,一时也无济于事。思来想去,若你以王右军的笔迹多写几幅字出来,或许能让他开怀一些。”说到此,他又喟叹道,“最近我也一直在练习。许是习字之心不诚的缘故,并没有什么进展,也不忍心拿去给阿爷评点。”
    “大王纯孝,此心又有何处不诚?”崔渊道,“之所以暂无进展,或许是近来发生的事太过频繁,影响了大王的心境。”
    李治略作思索,颔首道:“你说得有道理。咱们先在武德殿写几幅字,而后再去两仪殿探望阿爷。若是能遇上几位重臣,众人三言两语说起来,也更容易让阿爷高兴些。”平时圣人便偶尔会与爱臣们议论书道,一向也颇为得趣。若是引起了圣人评点的兴致,这多日来的阴郁情绪或可开解一些。
    于是,两人磨墨动笔写了几幅字,待墨汁稍干些便径直往两仪殿去了。
    到得两仪殿前时,外头正巧是王方翼与崔澹守着,朝着他们使了个眼色。
    李治步子略缓了缓,便听里头传来了李泰的声音。他抿了抿嘴唇,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进还是退。崔渊则眯起眼,十分自然而然地听起了里头天家父子二人的谈话。
    ☆、第一百九十八章 得意而骄
    两仪殿内,圣人难得露出几分笑模样,静静地看着李泰提起铜壶一挑一放地泡茶。他生得像舅舅长孙无忌,体胖如面团。若说李治煎茶泡茶时显得尤为玉树临风,他便有几分憨态可掬之状。然而,看在圣人眼中,却是同样的惹人心疼。
    “几日不见阿爷,便似消瘦了些。”李泰低声道,目光中透着几分真切的担忧,“方才去见阿娘,她的精神也不像以前那般健旺了。孩儿觉得,很该将那些佛医、道医再叫进宫来,给阿爷阿娘诊治一番,细心调养才是。”
    圣人轻轻颔首:“确实该如此,还是你有孝心……”他又想到了李承乾与李祐,胸口便一阵发闷。短短一个月内,便先后有两个儿子谋逆,还都勾结了他信赖已久的功臣。李祐与阴弘智,李承乾与侯君集,这四重背叛简直一度令他心念俱灰。时不时地,他便会想到:难不成是自己看走了眼?信错了人?或者多年来举止失误?做了许多对不起他们的事?所以,好好的爱子与功臣才会轻而易举地背叛他?
    “阿爷心宽些罢。”李泰宽慰道,“许是以前孩儿有些太随意了,才教大兄生了误会,以为孩儿不尊敬他。往后,孩儿一定好生孝顺阿爷阿娘,爱护兄弟姊妹,不教他们受委屈。”说着,他便半是顽笑半是试探道:“这几日,孩儿听说有人上折子提议立太子之事。阿爷很不必理会他们,孩儿的修养尚不够,哪里能当得了太子之位?”
    圣人一向对爱子没有任何防备,也并未往别处想,便道:“眼下除了你,还有谁能入主东宫?你也是朕与观音婢的孩子,说到出身、才华,样样都无可挑剔。”说到此,他突然沉默下来,想起了嫡长子当年出生时自己的兴奋与激动。谁又能料想到,父子之间竟会落到如今的地步?他教养的时候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才教出这么一个不孝不悌的混账东西?
    李泰喜出望外,双眼之中瞬间便腾起了野心的火焰,趁热打铁道:“那阿爷尽管放心就是了。我绝不会像大兄那样,为权势所迷,怀疑自家兄弟。九郎与我年纪相差将近十岁,身体弱,性情也温和,我疼爱他还来不及呢。若是我底下那些孽障待他不尊敬,他日我百年之后,必将那些孽障都除去,让他继承大位。我们都是阿爷阿娘的儿子,没有我享足了富贵荣华,却让他看晚辈的眼色行事的道理!!”
    他说得十分动情,到极致处,甚至连自己都生出了几分感慨。圣人更是听得眼圈都红了,猛地将圆滚滚的儿子搂进怀中:“青雀啊青雀,有你这番话,阿爷也能放心了。雉奴往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殿外,李治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加快脚步离开了。他走得越来越快,崔渊不得不小跑了几步,才得以跟上他。待周围再也没有宫人时,李治终于停了下来,将手中的几幅字撕成了碎片,宛如困兽一般低声吼道:“这种话亏他也能说得出口!!当人人都是傻子不成!!”杀尽儿子让阿弟继位?!这种虚伪至极的话,换了谁都不可能信!“偏偏阿爷居然会信他!居然傻得相信他!”
    这一瞬间,他忽然体会到了长兄李承乾的痛苦。分明他们都是嫡出之子,看似同样得到疼爱,但偏偏李泰巧言令色,比他们更能讨得爷娘的欢心。如方才那般的满口谎言,人人听来都知道是假,但平日英明无比的阿爷却偏偏信以为真!
    若是李泰成了太子,若是李泰继承了大位——他绝对不可能活得太久!他的皇太弟之言论已经放出去了,又怎能容得下他?说不得便会栽赃他谋逆,将他这一脉全部剪除!或者,干脆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教他无法拥有自己的血脉!皇位兜兜转转,都仍只能在他的后代手中!
    此时此刻,李治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被李泰推入了绝境。
    “子竟……子竟……他是我嫡亲的兄长,为何却待我如此狠心?!”十五岁的少年郎有些茫然地问道。他先前只想在两位兄长相争之时渔翁得利,适当地推波助澜,却从未生出真正下手伤害他们的心思。到了如今,他却忽然回过神来:长兄倒下了,他便是李泰最大的敌人。李泰定会将曾经在李承乾身上用过的手段,都尽数用在他身上。不,说不得他连这些手段都不屑于用,只待爷娘百年之后便彻底将他拔除。
    “大王不必惊慌。”同样听了那一番话的崔渊却比他冷静多了,微微勾起嘴角,“魏王太过心急了。大王想想,连咱们都能听得出他的虚伪,朝中诸臣又何尝听不出?皇后殿下又如何能信任他?陛下也是一时受了他蒙蔽,待回过神来,便会发觉其中的蹊跷了。”
    过犹不及。魏王李泰盯着东宫之位实在太久了,眼见着太子被废之后,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想早些将这个位置揽入怀中。然而,他这般急切却落了痕迹,说出“杀子传弟”的话,则更是一着再明显不过的败笔。
    啧,成也孝悌之念,败也孝悌之念。李泰心太急了,急得将满腹聪敏都丢得一干二净,满以为糊弄住爷娘便能成功。
    做完该做的那些事之后,他们一群人都在等着属于晋王的时机,却想不到,魏王会亲自将这个时机送上门来。
    闻言,李治也略微平静下来:“你说得是。”他尚未走到绝境。阿爷阿娘是李泰的凭仗,又何尝不是他的凭仗呢?只要他们尚在,他便有翻身的机会。李泰做得越多,失误越多,便越会让爷娘失望。那时候,他们心心念念的一切,便都将属于他了。
    “大王以不变应万变,便足矣。”崔渊道,“不过,此事还须尽早让皇后殿下知道。”长孙皇后如今正是自责的时候,听了李泰这一番作态,很难不多想。只需她想明白了,为了保住自己所出的三子,她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咱们这就去见阿娘。”李治道,“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便是了。”
    崔渊看向被他撕碎的几幅字,摇首道:“只是可惜了那些字。不如,大王习字让皇后殿下点评罢。”长孙皇后对圣人的影响远胜过其他人,作为幼子的李治若得到她的怜惜与信任,便会立于不败之地了。
    没过两日,李泰“杀子传弟”的言论便传得沸沸扬扬。魏王一派自然罔顾事实大赞他的孝悌之心,只恨不得将他捧成“尧舜”那般的仁德圣君。虽然他并未登基,这般吹捧已经是逾越了,但圣人听得这些,比臣下赞赏自个儿还要高兴——谁能看不出圣心所属呢?其余诸臣见状,依旧是各怀心思。有继续为圣人教养子女的方法担心的,有替魏王的情商感到绝望的,也有仍心怀一线希望想要从中窥得真相的。
    身为嫡亲国舅的长孙无忌思考了许久,终于决定去魏王府见一见这个外甥。谁都不知他在魏王府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与魏王说了些什么话。总而言之,他只坐了一个时辰便离开了,而后立即赶到宫中求见长孙皇后。他与长孙皇后兄妹感情极深,彼此也相互关切,实在不忍心妹妹再受一回打击。但若是此事不告知于她,恐怕日后她便需要承受更可怕的后果了。
    当长孙无忌求见的时候,真定长公主正带着王玫、崔蕙娘、崔芝娘陪长孙皇后说话。听说司徒来了,她们便退到旁边的侧殿去了。晋王妃杜氏对近来风靡京中的天香园很感兴趣,晋阳公主、衡山公主虽然已经去过了,但也想听一听这园子的逸事。于是,王玫便让主持此事的崔蕙娘与她们说一说,她只在适当的时候补充一二。
    长孙无忌并未逗留太久,很快便告退了。长孙皇后几乎是即刻遣宫人将魏王李泰叫进宫来说话。侧殿中的人都多少听闻过“杀子传弟”之说,心中鄙夷,面上却半点不漏。此时推测长孙无忌已经将此事都告知了皇后,心里都觉得快慰之极。有长孙无忌之话在前,想必皇后绝不会轻易被魏王李泰的花言巧语蒙蔽了。
    “他只要轻轻巧巧地说一句话,就占尽了名望与好处。九阿兄好端端的,便莫名其妙成了白白捞得好处的。都说是九阿兄占尽了便宜,我看他才占便宜呢!若是真有孝悌之念,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将太子之位让给九阿兄?还闹什么‘杀子传弟’这一出?当谁都是傻子么?”衡山公主压低了声音抱怨,完全不掩饰愤慨。
    “幼娘……”晋阳公主无奈地横了她一眼,“在姑母面前,不得无礼。”总说什么“傻子”——对四阿兄那些话深信不疑的阿爷又算是什么?
    “真定姑母也觉得我说得对罢?”衡山公主扑到真定长公主怀里,撒娇地问。
    真定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环视着晚辈们:“兕子、幼娘,此事你们绝不能牵涉其中。无论是青雀还是雉奴,都是你们的兄长,偏袒谁都不合适。阿杜如今更是尴尬,还是早些回武德殿去罢。”她也不该掺和在这件事中,早些离宫也安全些。
    众人便纷纷起身,准备去向长孙皇后问安告退。然而,未等她们出得偏殿,长孙皇后的贴身宫婢便赶了过来,请真定长公主去寝殿说话。留下来的晚辈们想了想,只能坐下来继续低声议论。不过,她们都避开了魏王李泰相关的话题,只说了茶楼、茶肆、私宅以及女医院、女医学等事。
    李治与崔渊最近也频繁来往于立政殿。原本两人该在武德殿习字作画,而后带着字画来立政殿请长孙皇后评点。但听说长孙无忌求见皇后,皇后又唤人去叫了李泰之后,两人便很默契地提前结束了习字,赶来了立政殿。
    他们想知道长孙无忌到底说了些什么,无法自长孙皇后处旁敲侧击,只能靠自己的观察来判断了。对于李治而言,这种察言观色之举并不稀奇。他虽然从未刻意查探过阿爷阿娘的想法,但多年与嫡长兄李承乾、嫡次兄李泰相处,一个阴晴不定一个虚伪,不知不觉便促使他养成了辨别他人情绪的技巧。
    两人有说有笑地穿过大吉殿,来到立政殿前,却正巧遇见了李泰及魏王孺子王氏。
    李泰这两天春风得意,连举止都似乎比寻常多了两分傲慢之态。李治与崔渊过来与他见礼,他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便举步欲走。不过,见李治乖巧地退在旁边,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阿爷面前许下的诺言,不禁觉得他有些碍眼。转眼又看到他身边的崔渊,更觉得胸口有些发堵:这可真是奇怪得很,他连太子都未当上,李治也远远不是皇太弟,却仍有崔渊这般的人才紧跟在他身边。若他日当真让李治当上了皇太弟,恐怕他的皇位与子孙都危矣。
    想到此,李泰不由得有些烦躁,眼角瞥见身侧的王氏悄悄抬起眼,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向李治,心里立即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熊熊燃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皆燃烧殆尽。
    “雉奴。”他缓步走到李治面前,双目中透着蔑视与寒意,“想必,你最近也听说了一些闲话罢?若是你听话,这些倒也不是不能成真。”
    李治抬起眼,有些不安:“我……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阿兄放心罢。”
    “谁知道呢?”李泰道,“不过,你要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小心思,可别怨我心狠。呵,先前你与汉王走得那么近,谁知道你与谋逆之事会不会有什么干系呢?”
    他的话中充满了毫无顾忌的威胁之意,令李治心口都有些发冷了。他双目微微红了起来,泪水在眼中转了转,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我与汉王叔只是讨论书画而已,也不知道他会挑拨大兄去谋逆……”
    “总之,你好自为之。”李泰打断了他的辩解,冷笑一声,带着王氏扬长而去。
    李治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哽咽起来。崔渊瞥了旁边的假山石一眼,十分配合地低声安慰着他:“大王尽管放心。谋逆之事若无实据,必定不可能栽赃。且与汉王来往之人多得很,难不成人人都有异心?魏王也不过是……借此警告大王而已。”
    未等他的话音落下,衡山公主便气冲冲地从假山后跳了出来,怒道:“他以为自己是谁?!还没当成太子呢!就敢这么威胁九阿兄!若是日后成了太子,甚至成了皇帝,恐怕转眼就恨不得栽赃九阿兄了!!我绝不能让他如意!”说着,她便冲去了立政殿。
    李治在后头喊道:“幼娘!别冲动!”
    但衡山公主却并未停下,已然跑得远了。
    “原以为假山之后有人为我们作证便够了,却不想竟然是幼娘。”李治皱起眉,眼圈依然微红,神色却十分从容,“我并不想让她牵涉其中。”
    “事已至此,大王只能顺势而为。”崔渊道,“魏王已无兄弟之情,便是没有今日这一出,恐怕也不会多照拂两位小公主。大王往后更疼爱她们一些,让她们都能过得安宁幸福,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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