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是脏,我十四岁就不是女孩子了,就不是了!”虞氏木然着脸,周身散发的哀伤却让夏语澹鼻子发酸。
    虞氏木然的眼神从空洞的前方转向夏语澹,渐渐染上复杂的感情,道:“快过年了,你该回去了,回去了也好,在我身边,确实玷辱了你,害得你一块儿被人说长道短。”虞氏边说边站起来转身向内室去。
    夏语澹从身后抱住虞氏,一句一句直白的念叨道:“姨娘,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虞氏胸中压着厌世的愤恨道:“我这么脏了,原来我也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子,是谁把我变脏的,是那些有权有势,丢了几个钱的臭男人们,我这么脏了,他们干净到哪里去!”
    夏语澹诚心的道:“姨娘,你是干净的,还是原来那样干干净净的人!”
    诚然,虞氏进过妓院青楼,从那里挣扎出来,一步步爬到了权势身边,耗费心力的守着这个位置十几年,这中间,即使虞氏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亲手干过,她只要站在乔费聚边上,就拦住了许多人的路,伤害了许多人的利益。这些,都不是虞氏的错,甚至不是背后口出恶毒之语的人,简单的错,这些,已经不是简单对错可以分辨的,这个社会的法则如此,那些女人赖以生存的资源就那么多,只是趋利,让每个人疯狂的面目可憎起来。
    虞氏好不容易释放出来的心,又即将封闭回去,向着既定的方向而去。
    夏语澹紧紧的抱着虞氏,不让她动,道:“以前,我住在庄子上的时候,庄子里有一户姓王的人家,他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姓林的屠夫。王娘子嫁过去四年了,天天伺候他丈夫吃穿,为他生了个孩子,他丈夫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打她出气,就那么毫无过错的在她丈夫面前小心翼翼的过日子,有一年年底,他丈夫出去赌,输得惨了,就把王娘子买到了私窠子里去了,换了五十两银子,王娘子不肯接客,在那里日夜挨打,她的娘家六个兄弟知道了,也说了要凑钱把她赎出来,王娘子还是在那里一头碰死了。她死之后,四里八乡的人,都说她贞烈。”
    虞氏麻木着道:“不知我要是那么死了,夸我贞烈的人有没有?”
    虞氏没有兄弟,京城里的正规挂牌楼子,有多大的背景,不是县府里私窠子可以比拟的,虞氏要是死在那里了,那点响声,也只是头撞在墙上,一响就没有了,荡不起再多的涟漪,死后或许连掩埋的地方都没有。
    夏语澹冷静到冷酷道:“人人都赞她贞烈,我却觉得,她只是更加悲哀而已!”
    “庄子里那种乡下地方,男人娶个婆娘都难的,只有县里少数几户人家,有钱养个把通房小妾,便是那么穷了,女人们还要抱怨男人道:多打了几斗米,就要换换女人。县里的那些私窠子,不就是做这个生意的。来了京城里,往来都是大富大贵之间,内院有通房小妾,前院有歌姬舞姬,干的还不是差不多的事,只是京城里的富贵之家,好脸面,把屁股擦得更加干净了。”
    虞氏面色有一丝松动道:“小心你这句话,够罚你抄七天《女戒》了。”
    夏语澹自顾说道:“我就想了,男人们一边用三从四德,约束了女人们要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几十年的女人,还有为她们盖贞节牌坊的,以此教化更多的女人从一而终,一边男人们却纳妾养姬,还说妾通买卖,那些女人难道不是女人吗?不要求她们从一而终了吗?”
    “说到底,这些道德,女人立在这个世上的生存规则,都是男人们制定的,男人们破坏的,男人们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那么王娘子得了贞烈的死后之名,对她有什么用处,死后都圈在由男人们制定的道德标准里,只是显的她更加悲哀而已。”
    虞氏转过脸来,用惊奇的眼睛看着夏语澹,那么愤世嫉俗的话,虞氏实在惊奇,她就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说出来。
    夏语澹毫不躲避的看着虞氏的眼睛,道:“王娘子活得那么痛苦,她是死是活,怎么死怎么活,是她的命,她只是选择了一种命运。姨娘你选择了另一种命运,不能站着活着,跪着,趴着,爬着,都要活着,都要活得越活越好。我若如此,也只求活着。人死很容易,坚持着活下去就难了。所以,姨娘,你不要再难过了,活着已经不易,就别把心力,消耗在难过上面了。”
    夏语澹的眼睛清澈一片,虞氏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再也得不到的东西,缓缓的张手,把夏语澹抱入怀里,久久的,虞氏才道:“若我是她,爬也要先爬出来,把那个臭男人先宰了,再一头碰死,那个臭男人怎么了?”
    夏语澹理解了一会儿,才知道虞氏在说王娘子的丈夫,道:“王娘子死后,王家的男女老少,常常到他家里哭,把他屠猪为业的生意搅黄了,他嗜赌成性,经常赌博,我离开庄子前一年,他有一次出去就没回来,他欠的赌债太多了,应该是被人屠了吧。”
    “还是太便宜他了!”虞氏咬牙道。
    夏语澹幽悠道:“菩萨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有半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若是过完了一生,还没有到时候怎么办,是不是要到阴私地狱里,让判官主持个公道。地面上的事,我有时候都不信,就更不敢信,地底下的事了。老话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有时候也是,善无善报,恶无恶报的。所以人们又自我宽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呐,人生也没有几个十年,十年之后,人非人,事非事,仇还是那份仇吗?姨娘,所以别再总想着以前的仇恨了,算不清楚,会让自己更加郁结于心。我们每一天要过得开开心心的,每一天,都像最后一颗葡萄那么珍贵。”
    这是虞氏给夏语澹说的幼时事。幼时虞氏很爱吃葡萄,每次开头都大剁大剁的吃,吃到最后一颗葡萄,就舍不得,一点点的舔着,含着,品味着。
    虞氏欢颜道:“是了,羊肉已经要来,美酒已经开坛,我们要是不吃,就辜负了这顿好肉好酒,和花房里的几盆晚菊了。”
    外头灯香等几个丫鬟,还有琉璃能几个去布置午饭的丫鬟都侯在门口,只是看虞氏阴沉着脸,不敢上前说话。
    夏语澹让她们先打热水来,说到伤心处,女人的眼泪总是控制不住的。两人净过面,依然去花房用午饭,心情想从未被打扰过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过,庄子上的日子有用的,就用在这里了。
    ☆、第六十四章 回家
    夏语澹不想被送回夏家,一去不回。虽然跟着虞氏生活,会被人说长道短,甚至,加注在虞氏身上的怨恨,也会转移一部分在自己身上,过了这几年,哪里又是归处。
    前途未卜,前面的路怎么走,夏语澹算不到那么远,就不去管那么多了,夏语澹只要脚下走的路平坦一些就好了,现在也确实平坦一些了。
    首先,不需要天天晨昏定省,看乔氏那张脸了。对于明显彼此不喜欢的人,夏语澹不想天天看到,可是乔氏规矩到死板,她要求两个庶女每天都去她屋里请安,做做冷板凳,喝喝茶水,夏语澹没有选择的权利。乔家,夏语澹算是长期客居的身份在此,不用这些礼节。虽然,小桥点出过,这些礼节代表了在乔家的地位,夏语澹不用向乔家长辈请安,就是被他们排斥在外,没有地位,夏语澹只是一笑罢了。
    其次,学会了识字,可以看书了。虞氏得宠于乔费聚之后,向他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识字读书。乔费聚也不喜欢空有外貌而没有内涵的女人,虞氏为了保持乔费聚的宠爱,各方面一直在不断的学习,经史子集,无画,各有涉猎。虞氏的屋子不像是姬妾的住所,倒像是读书公子的屋子。有两大籍,笔墨纸砚供应不断,甚至还有刀枪和马鞭,屋里的一切,虞氏由着夏语澹拿用。虞氏还说了,明年春天要教夏语澹骑马。
    夏语澹停了一年多的功夫,跆拳道又重新练起来了。不过,就夏语澹那几脚猫的招式,也算不上是一种格斗,只是运动一□体,伸伸手,动动脚。乔家是武将世家,男人们个个习武,女孩们自己愿意,也随意她们练几下。所以,夏语澹那几招,配上十一岁的身形,还打不过虞氏。
    再次,物质上的享受不止高了一点点。在夏家的时候,夏语澹是过着刻板的制式生活,吃穿用度有一定的标准,额外多要点什么,加个鸡蛋羹还要另拿钱来添,夏语澹一个月的月钱是二两,二两银子在侯府,也做不了几件事。在乔家,乔费聚是老祖宗,饮食上,上不封顶,凡外头有的可以上桌的,都摆上来,虞氏随着乔费聚的分例,夏语澹也沾光不少。还有精美的衣料,时兴的首饰,乔费聚打扮他的女人,虞氏打扮夏语澹,谁不爱美呢。
    夏语澹是有小资情调的人,她喜欢这个状态,心情放松,精神充盈,物质富裕。这些都是因为虞氏,夏语澹才可以攀上的,所以,夏语澹真心的,感激虞氏,并拿她当平等的,平辈的朋友。
    你想要别人的真心,就必须先拿出自己的真心。即使会遇上,真心拿出来,别人不仅不屑顾之,还会羞与哙伍的情况,还是要先拿出来。自己的真心不先交出来,又凭什么要求别人的真心呢!
    自己的真心不拿出来,也没有得到别人真心的机会!
    幸好,虞氏和夏语澹,都是抱诚守真的人,在贫瘠的时候,也不怕伤害,真心拿出去一次,又一次,总能拿给对的人。
    夏语澹不想被送回去,过年了,还是要回去的。虞氏知道乔氏的性情,夏家的规矩,也了解夏语澹在家的处境,只命收拾和来时差不多的东西。衣裳首饰挑朴素简单的带回,一大半都是原来拿过来的东西。特别预备出来的,是一匣子共计十几两的铜钱和银角子,让夏语澹过年赏人的。
    女眷出门,最好是有丈夫,没有丈夫的,也有兄弟子侄护送,才是体面。夏语澹想她的哥哥们应该没那么闲,已经决定由两府的护卫媳妇们护送了,却不想,来了俩:二房五哥夏谰,和亲哥夏诀。
    夏诀是爱干净的娇惯性子,不愿猴在马上,就和夏语澹坐了一辆马车,一路上,嘴巴不停的说夏家的事。
    “三嫂怀孕了,原来好好的,一诊出来就各种不自在,一会儿困一会儿饿,又嫌家里菜不好,还嫌丫鬟们用的头油气味不好闻。大嫂又有了,就不像三嫂那么多事。”
    夏家将要添丁进口的大事,夏语澹在乔家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赵氏是这样的怀相,夏诀抱怨,夏语澹不能顺着他抱怨,道:“大嫂第二胎了,她有经验就不慌了,而且,大嫂怀孕的时候,她娘家在京城里,亲家太太还过来照顾过几日。三嫂是第一胎,难免就慌了手脚,而且还没有大嫂的福气,虽然是宗室女,姓赵的都是亲戚,可真计较起来,三嫂长在南边,京城里的宗室见过几个人?孤孤单单的,老天拔地的嫁到我们家来。”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大家都让着她,特意买了两个南边的厨子,家里采买头油的管事换了,挑她陪嫁的用上,三哥都睡到书房去了。”夏诀就是这样的直肠子,嘿嘿道:“还有好几宗好事,五哥入金吾卫了,现在是校尉,明年卫军要大动,看五哥摩拳擦掌的样子,是想挪一个好位置。”
    难怪夏谰会过来,是来乔家刷存在感的。夏语澹正奇怪,之前和夏谰话都没说三句话,过年多忙的日子,他这么热心。
    几人到府,夏谰不过去嘉熙院,只有两兄妹去,认真给乔氏请了安,给段氏赵氏道喜,再见过姐妹,夏诀说得另一宗好事,家里多出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姐妹,夏烟霞。
    夏烟霞,年十一,腊月的晚生日,嫩白的鹅蛋脸很是秀丽,举止看着温婉,却带着一点小家子气,就夏语澹向各位问安的功夫,她就看了夏语澹好几眼,要看就大方看,可她不是,只拿眼一瞥一瞥的看。
    夏烟霞,是老老侯爷亲大伯的重孙女,辈分算下来,就是夏语澹的族妹。抚州夏氏大族人家,族人有过得好的,也有过得很不好的。夏烟霞算很不好的类型,自幼父母双亡,依附在爷爷身边,爷爷自己也过不好,还要族里接济度日,乔氏就把这个女孩子要过来抚养,用度和夏尔钏夏语澹两个一样,是打算当女儿待了?夏语澹不计较她因为羞涩,拿眼瞥人的举止,笑着拉住她的手,说了几句话。
    待请安完毕,夏语澹毫无悬念的,被留了下来单独说事。乔氏会知道的,琉璃还有乔家的人会来说给她听,所以,夏语澹隐瞒不了,问一句,答一句,答得比她知道的,还要详细,她不太清楚的,夏语澹也得说明白,所以,把伴风亭事件说了。
    乔氏如听戏似的,听了一场,脸上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虞氏,李氏,花氏,妾和妾之间的争宠争利,乔氏听一听就过了。还是前面的读书识字,乔费聚发话了,乔氏不能驳回,交代了几句多看正经,虞氏当姨娘的,她看的书,有些不是闺阁女子看的,莫看了那些歪书,学了她的性情。
    夏语澹有感于她的冷情,也有感于她的……能算正直吗?
    莫要学了虞氏的性情?是她作为姨娘的性情,还是她恩怨分明又恣意无忌的性情?
    话说虞氏屋里,有几本关于男女之事的书,是不该闺阁女子看的,有机会是看,还是不看呢?夏语澹颔首,道:“姨娘说,让我少带些东西回来,说过了年,还要接我过去住。”
    乔氏斜坐在椅子上,直面着夏语澹看她,道:“她那么跟你说了,父亲也是同意的,既然这么说了,过了正月十五你再过去。”
    夏语澹大松了一口气,道:“所以,我回来,只带了几身衣裳,和给各位姐妹的礼物,临出门前,姨娘还给了我一匣子钱,说给我赏着玩,我没有推掉。”
    赏着玩的钱能有多少,乔氏浑不在意,道:“你这样做得很好,你也只是在乔家做客的,家里并不是没有给你置办你该有是东西,乔家的东西,不是你的,说透彻了,也不是她的,你别太瞧在眼里。至于硬要给你的东西,受了就受了,你拿着用吧,两家还看不上这点子往来。”
    夏语澹看乔氏已经歪在椅子上了,起身告退,回了卧晓轩,先赏了小麦,小桃,小莲每人一吊钱和两身衣裳,衣裳是夏语澹秋冬穿过的,现在夏语澹夏乔两家住,两家都给添置衣裳,衣裳是不愁了,且最近夏语澹开始第二次发育了,个头窜得快,过季的衣裳不能穿了,收着也是白收着,分给她们几个,或自己穿,或拿回家给姊妹穿,也犒劳她们日日枯坐在卧晓轩,给自己看屋子。
    开了箱子,刚刚练出各位姐妹的礼物,香岚又过来坐坐。夏语澹笑着让她坐了,拿了一匣子绢子出来道:“这是我要送给姐妹们的女孩子的,你也有份,你挑两块,你喜欢什么颜色,水红色,蓝绿色?”
    香岚没有兴趣,把匣子退至一边,道:“现在我哪儿还有心思选绢子,紫萍姐姐过完了正月就要放出去了。”
    至今还没有配好小厮,难道她能嫁给周显家的二儿子,若是他,就不由主子一手指了。夏语澹笑着劝道:“你一个姑娘家,总想着这些事情羞不羞,个人有个人的姻缘,她没有那份心思,强求了有什么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颗心呀,一次拿对了,一次拿错了!
    ☆、第六十五章 主仆
    “我们刘家不差,出嫁从夫,只要能求到了手,她还不是要安安分分的做刘家的媳妇。”时间不多,香岚这次是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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