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将军好歹作战几十年,几十年来,也确实立下了许多功劳,‘飞将军’,匈奴人听着都闻风丧胆,怎么说他无功呢?”仇九州反对之中却含着笑意。
    夏语澹回敬一个浅笑,道:“李将军是有功,可他还有过,他的功过堪堪相抵,而他的功,也从来没有功高到封侯的高度。李将军他出身陇西李氏,堂兄官至三公,他在朝中并不是毫无根基的人,那么,他的军功也不会被别人贪墨,他不得封侯,是他没有资格封侯!李将军第一次有功而无赏,是七国之乱的时候,他接受了梁王的将军印。一个中央的将军,接受一个藩国的将军印,一臣不奉二主,我觉得,他的功劳被抹去,是他应受的惩戒。至于后来,李将军多戍卫边关,封侯以首级论功,边关无大战,他始终够不到那个封侯的标准,待大汉开始主动进攻匈奴,给了李将军不止一次机会,李将军不是阵亡太多,就是在茫茫大漠迷路了,这样的战绩,如何封侯。”
    “太史公,崇敬人格之美,他说: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讬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太史公可能觉得,李将军善射,依靠善射屡屡解困克敌,是“修身”之功;得赏赐皆分麾下,饮食与士共之,是仁爱之德;杀霸陵尉,是取予之义;宁死不愿复对刀笔吏,有以寡陷众而不乱之“勇”;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立名于天下久矣。”
    “我不觉得,李将军的有此五者,有美至列于君子之林。骑射,是为将的基本功,本来就是他该修习的本领,何谈论功。说赏赐皆分麾下,论功行赏是君主的权利,赏罚自有天子,并不是为将的本职,为将的职责是:跟从我,能保命,跟从我,有功立,跟在李将军身后的,死了多少人,功就不提了。至于‘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我并不认为,和普通的士兵同甘共苦是美德,将军已然为将军,他就配享受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将军,是一军之魂,他保持着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行军之中,时刻处在最佳的指挥状态,才是对士兵最好的爱护。连程不识都说:‘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李广治军,和士兵们好的哥俩好似的,军纪太涣散了,才总是遭遇匈奴袭击而得手。可惜了士兵们,愿意跟着他安逸,也愿意为他拼死,也就罢了。至于霸陵尉,霸陵尉依法而行,阻了他过霸陵,有何过错?李广,心胸狭隘之辈,招来杀之,何来‘取予之义’。宁死不愿复对刀笔吏,不是他寡陷众而不乱之“勇”,是他抱愧而没有承担失败的勇气。”
    夏语澹说了好长一段话,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
    赵翊歆追问道:“那‘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又是为何?”
    夏语澹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几口润了嗓子,才道:“今日,那位说书的先生,十几次参加会试,十几次名落孙山,人人多为他惋惜,而少有觉得他德才不足的。这届会试,将会有四千举人应考,大概能取二百进士,注定,大多数人都是名落孙山的,有三千七八百个落地的学子,他们情何以堪。那你说,舆论会偏向何处?世人,多同情弱者,是世人,多处于弱势。”
    “那么,李将军死后,那些知与不知者,是为李将军哀?还是为自己哀?”
    ☆、第九十四章 卫霍
    赵翊歆已然清楚,就自身环境而言,夏语澹一直是弱者,一直处在弱势,然而现在的她,直直的对着自己,眼睛澄清如一注静谧的细泉道:“李将军说完了,再说卫霍二人,卫青七出边塞,霍去病六出北疆,两人未尝一败,卫将军骠骑列传完全是他二人的功绩簿,我也不多加赘述,除了一次次得胜的战绩记录之外,太史公另外说了什么。”
    “太史公说卫青‘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称也’,卫青的仁善退让,是他和柔自媚于皇上的一种卑劣手段,所以,天下没有人赞美他。说霍去伯贵,不省士。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 霍去病少时显贵,所以不知道体恤士兵,出征的时候,自己带着精致的酒肉,吃不掉扔了也不分给士兵,在战场上,不去振作士兵的士气,反而有闲心画球场踢蹴鞠,可惜他带领的军队运气太好,所以才没有遭受绝大的困境。我想说,纵观汉武一朝,和匈奴作战的几十名将领,从李将军开始算,到出使过西域,为汉朝军队作向导而有功被封为博望侯,又因为带领着军队迷了路而被除爵的张骞,多少将领在茫茫大漠迷了路,碰不到匈奴的主力,或者掉进了匈奴的包围圈,就卫霍二人没有迷路过,没有陷入过绝境,一次是运气,两次是运气,六七次也是运气?为什么,要一句好话,吝啬成这样!唯一一次,似乎是赞扬卫霍二人的话‘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这一句没有放在外戚列传,偏偏放在佞幸列传,在列举了一堆冠璘入侍,傅粉承恩的内宠嬖臣之后,加了那么一句话。从此,卫青和霍去病成为了以色侍君,而后得幸的丑角。”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从《史记》观之,原来卫家的盛宠,也不是靠卫子夫一人,霸得天下。”
    仇九州无奈的笑了笑道:“这也不能怪后人生出污蔑之心,汉武帝先后有两位皇后,皆没有合葬的资格,却在生前,让卫青,霍去病陪葬在自己的陵墓以东。”
    当着仇九州的面儿,夏语澹不可能轻贱那种情节,没有这层顾忌,夏语澹也不会轻视他们,只是为他们叹息道:“卫霍是否以色侍君,已然成谜。汉朝初立,汉高祖便遭受了白登之辱,可见匈奴的猖獗和强大。从春秋至今两千年,华夏大地一直不断的遭受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两千年来,所谓名将,不知凡几,然卫霍大破匈奴的战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还把他们归于佞幸之流,是不公正的。太史公,站在他清高的文人角度,批判卫霍,不修名节、不进贤士、和柔事主,是不公正的。”
    “可为何卫霍如此功业,而遭受了这样不公正的批判,乃至天下未有称也?”
    “我私认为,他们亏在出身,而我更加愤慨,这就是太史公,最不公正之处。”
    “卫青,霍去病,皆奴婢所生的私生子,若无武帝提携,他们一辈子是奴隶,是处在最底层,代代为奴的卑贱之人。李将军,先祖是秦朝名将,李家世代传习骑射,李家世代接受仆射一职,想李将军,也是自幼受到家族细心栽培。幼时的卫青如何,因为是私生子,被父母当颗球一样的踢来踢去,天天被赶出牧羊放牛,干完了活还没有饭吃,还要遭受随时的辱骂和责打。汉时还没有科举,为官者,代代为官,为奴者,代代为奴,李将军,太史公,相对于从奴隶起步,私生子出身的卫霍,他们命太好,一个生在武将世家,一个生在太史世家,他们是同一类人,天生的世家子,他们出身高贵,起点高,自然看不起奴隶出身的卫霍。可惜卫家一门奴婢,没他们两家的家世,还要求他们在翻身的过程中,自修名节,当奴隶之时,还有名节?这种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点?我觉得此节,太史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进贤士,是卫霍二人有自知自明,他们以外戚贵幸,是不能让清高的贤士真正拜服的,又何必去刻意讨好,讨不着好的贤士。至于后来官拜大将军,苏建建议卫青养士,卫青说了‘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其后霍去病也是这种态度。卫霍深谙君臣相处之道。从战国四公子到魏其、武安,养士的文臣武将,大养门客的人,哪个儿有好下场。卫霍明明是有大智慧的,在太史公的评价里,就成了和柔事主。”
    “太史公一生,他的一生够命运多舛的。他生前,似乎没有任何主张得到汉武帝的采纳,史上最激烈的一次据理力争,为李将军的孙子,李陵喊冤,还被下了蚕室,处以宫刑。倾一生心血所著的《史记》,在当时也没有得到世人的认可,不得不偷偷摸摸的藏起来。他就那么,命运多舛的的过了一生。因为太史公的命运比较多舛,他就特别同情于,命运同样多舛的李将军。卫霍,以私生子的奴隶出身,扶摇直上,一路官拜大将军大司马,对外作战,未尝败绩,一生多么顺遂,顺遂的让人不得不嫉妒的认为,是天幸!是苍天之幸,是天子之幸。历代天子之侧,以谄媚而得到宠幸的人无数,有谁的功绩,能彪炳史册?在名垂千古的功业下,他们付出了多少努力,有谁挖掘过,就抓着一点捕风捉影的宫廷秘事,死死咬着不放,纵观《史记》,我认为,太史公对卫霍二人,失了公允!”
    夏语澹一路滔滔不绝的把话题扯出去那么远,终于能绕回来,看着赵翊歆笑道:“我看沈大郎是天生富贵之人,至今顺遂之人。”
    同在裱画店学画,夏语澹还不知道,赵翊歆具体的家世,只知道眼前的人,叫沈子申,和孟家是故交,但从一日日的揣摩,尤其是今天的意气之举可以看出,他的身份不简单。他的命运,还没有像太史公,李将军一样多舛过。
    这句话转得太突然,赵翊歆心里咯噔一跳,却又忍不住试探夏语澹,面上一派淡定,道:“怎么,在你心中,颖宁侯和靖平侯,也是以色事人之徒!”
    “卫青,霍去病,是否以色事人,尚无定论。颖宁侯和靖平侯……”夏语澹顿在此处,评价死了千年的人,那可以信口开河的随便说,评价活着的人,活着的这两位都有权有势,尤其眼前的这位,似乎还是他们的脑残粉,夏语澹抿着嘴巴润了润嘴唇,进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细声细气的道:“先生是先生,师兄是师兄,我就只和你们两个人说,我觉得,靖平侯和皇上,是干净的,他最多,是皇家的童养夫。”
    “啊?”赵翊歆说是常出来玩,其实出来玩见的人,干的事也有限,童养夫这个词,他没有听说过。
    仇九州大半明白这个意思,也觉得这个词用在靖平侯身上绝了,不由笑着认同道:“男孩子虽然比女孩子珍贵,但倒过来也不是没有。”
    得了先生的肯定,夏语澹渐渐放开了,道:“女孩子早晚是泼出去的水,有的人家几岁就给女孩子找了婆家,然后把女孩子往婆家一放,女方家剩了一笔养女孩子的钱,男方家剩下一笔娶媳妇的钱,这个女孩子就是童养媳了。到了皇家这里,皇族的男人不算,谁还能比公主尊贵,提早住进宫里去的,又尚了公主了,不就是童养夫了。当年,靖平侯十二岁的小侯爷,就大德阳公主一岁,身份年纪般配,又双亡了父母,虽然公主之尊,也不会受公公婆婆的气,只是,有公婆的话,公主总是要面临婆媳问题,那对着靖平侯的母亲,你是婆婆,我是公主,两人谁伺候谁,谁礼让谁,驸马夹在中间,看着母亲伺候着公主,怕委屈了母亲,看着公主礼让着母亲,怕怠慢了公主,还是这样,只需日日对着公主的好。靖平侯长大后,还姿容俊美。皇上选驸马,就和一般一味疼孩子的人家,为儿子选儿媳妇一样,模样好,性情好,娘家清静,还需要考虑别的吗?靖平侯最合适当驸马了,还是养成的,从结果往上推,公主的驸马,皇上又不缺人,何必非要染指呢。”
    “那颖宁侯呢?”赵翊歆有点迫不及待的追问下半截。
    夏语澹微微张开嘴,顾忌他脑残粉一样热血的性情,先道:“元兴二十一年秋冬,那一段时间,我始终记得,每一个人,都知道西北在打战,都关注西北的战事,得知颖宁侯领的三朵卫,大胜了西宁铁骑,人人欢欣鼓舞,说颖宁侯是国之功臣,对于芸芸的众生来说,有颖宁侯守在西北,就心安许多了,他的过去不重要。可是,社会上流总有一群人,不肯放过他。若颖宁侯不是信国公的庶子,他从哪里来?那他很可能是私生子。庶子好歹是被家族认可的,有点继承权的,私生子,或许连他的生父都怀疑他的血统,就是生父认可,家族也鲜少承认的。”
    ☆、第九十五章 刚烈
    “汉高祖的儿子刘肥,不就是私生子出身,高祖甚是爱重,尤甚嫡子,把七十余城的齐地封给了他,食邑三万户,说齐语的百姓全是给了他。”赵翊歆随口的说着,心里一突一突的跳得厉害。
    能有一个汉高祖,也会有第二个汉高祖,他们怎么不信呢!
    仇九州微皱着眉头,凝重的看着赵翊歆,赵翊歆瞥过一眼,倔强的道:“汉高祖有八个儿子,最爱重刘肥。”
    刘盈,汉高祖不喜欢他这个嫡子,打战时就丢弃过他,封了太子也想废掉他,其后的儿子,还有哪一个重过了刘肥?
    夏语澹已经说高了,没注意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随即高谈道:“刘肥确实是史上最幸运的私生子,但也仅此一个,更多的,是卫青那样,父母双方有了各自的家庭,两边家族,谁也不愿意接纳他。”
    小门小户,多养一个人多一个人的负担,正式婚姻关系下的孩子都养不过来了,在外面乱搞出来的孩子就算了,虞氏的父亲,不就是那样被丢弃在外,随他自生自灭的嘛。到了豪门大户,是不缺一口饭吃,但豪门大户,盘根错节,多一个人就多一条分支,利益之下,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得家族通过,得在这利益之下,每一个人点头才行。自己的生母,躲在槐花胡同的时候,听着人称‘二奶奶’,实际就是没有正式婚姻关系的姘头而已,所以,夏家的太子没了,夏家的依靠没了,夏家的人都缩回去了,管她是死是活,儿子生下来就死了,女儿放逐在外十年,乔氏固然狠毒,夏尔钏也是庶女呀,为什么她平安无事,夏尔凝就要被如此作践,阖族上下,谁站出来为她说过一句话,追至源头,她开始也是私生女呀,就算后面补了手续,夏家每个人心里,有拿她当人待吗!
    这一辈子,从这个身份开始,夏语澹对卫霍尤为钦佩,对颖宁侯,也有另一种理解:“颖宁侯改姓那年,市井里流传一本《傅女传》,据说,其中的故事是根据颖宁侯母亲,傅氏的事迹而加以衍生的。我想,若颖宁侯的母亲真如书中人物那样,那该是个怎样刚烈的女子,同姓不婚,若她曾经有过丈夫,若她的丈夫负心薄幸,她是有这个性气,带着儿子,一辈子不回头的;若她从来没有过丈夫,那么骄傲的女子,却未婚先有了孩子,必定是被折辱过尊严的,她那样的女子,又不必依仗男人生存,此仇自然不共戴天。卫霍二人皆是私生子,霍去病还好点,他三岁不到,他的姨母就成了武帝的女人,他还是用的父姓,卫青,他是真正的苦孩子苦出来的,小时候在父亲家里挨饿挨打挨骂,从那个家里逃出来,逃到平阳公主府来卖身为奴的,从此跟了他同母异父姐姐的姓。颖宁侯,不管是那种情况,他随母亲长大,也是天然的从了母亲的意志。颖宁侯封侯以来,因为父不详的身世,受到过多少弹劾,哪怕是为了遮掩呢,也未见他提过父亲及父族之人一个字,可见其刚烈!”
    “我一直觉得,那样性情的子女,绝不可能做信国公的妾室,颖宁侯也不会是信国公儿子,若一开始,皇上就知道这个情况,那从小对颖宁侯的优待,就有了理由。”
    赵翊歆已经被震的,原来一突一突的心,啪嗒啪嗒的,一块块掉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傅女传》,也不知道有《傅女传》这种东西。但他现在想通过,另一扇窗口,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外表保持了安然的平静,还急切的问道:“哦,颖宁侯都和韩家没有关系了,为什么还成为了皇上优待他的理由。”
    赵翊歆,他的外表和行为,确实符合他十三岁的年纪,但他做了太孙十三年,至尊之下,低半阶的位置,十三年的浸润,他全部的性质,只要他想,他能把它们掩饰的很好,好到夏语澹这辈子,小心翼翼的过来,也算会察言观色了,也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只以为他和自己一样的八卦,继续道:“科举取士,只准男人应考,不准女人应考,庙堂之上站立的,也都是男人,男人们说,女主内男主外。男人们要一肩担下江山社稷,那么,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也该只是男人的责任,而不是女人分内之事。所以,颖宁侯的母亲为国而死,皇上也没有把她摘出来大,生前生后,她几乎,默默无闻。皇上,他欠了,这位忠勇的,为了救他而死的女人,一笔人情。人已故去,这笔人情,就顺理成章的记在了她儿子身上。同时,那一年傅氏舍去自己的名节,也帮扶了信国公一家,所以,阴差阳错的,颖宁侯就成了信国公的儿子。傅氏母子相依为命,母亲骤然辞世,孤孤弱子要怎么活下来,还要在活着的过程中,成长为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母亲有此功勋,一生衣食自然无忧,可是衣食之外的,立业的本事,谁来细心教导他,信国公府当年,确实是他最好的蛰伏之地。”
    赵翊歆维持着他最克制的冷静,道:“先生,我都没有看过《傅女传》这则书,先生……先生一定会有的,得借我看看。”
    皇上并没有刻意瞒下这本书,只是,他自己,欺骗的执着到现在,他从来不看这本书,过了这么多年,谁在赵翊歆面前提过,无人刻意提起,赵翊歆要从何而知呢?
    仇九州宛若无事的道:“这话本都是好几年出的,因为并不是人人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子,所以随着那阵子,傅侯封侯之后,也没有人愿意看了,甚至是我,也不忍再睹。”
    说着,仇九州起身,该是去给赵翊歆翻找那本书去了。
    言归正传,夏语澹说这么多,重点不在《傅女传》,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如花托似的,托着她白皙明媚的面庞,一派宁静,却有种历经困顿的大气,道:“所以呀,你今天听了那些失意之人,嫉妒成怨的臆想之词,实在没有必要为颖宁侯和靖平侯打抱不平,他们从小无父无母,在孤苦无依中成长,宫廷诡秘莫测,朝堂风起云涌,君王之侧,如悬崖峭壁,这样的日子,他们已经挺过来了,出能独当一面,进能顶立庙堂,并不是每一个富贵子弟,给他们机会,他们都能站在那个高位,他们既然蹬了高位,也不是那些落第潦倒的举子能中伤的了的。他们毫发未损,你今天这样生气,何必呢。古来文人墨客,总是把他们一生的失意,归咎在生不逢时上头。虽然,书上教导人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那是书上教导人的,实际上,大多数人,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为此书上才那么劝诫众人。便是太史公,都如此苛求卫霍二人,你若是次次那么生气,有得气生了!”
    夏译,家中自幼栽培的嫡长子啊,多少人捧着长大,淇国公府,高恩侯府,兴济伯府,一路护送着三百匹马去西北,中间护卫幕僚,多少人辅助他,他还是掉链子,从刑部回来后,便一蹶不振。同是富贵子弟,是驴子是马,是一匹什么样的马,还得拉出来溜溜。要成为一匹千里之驹,也不是皇上捧着谁,谁就能当下重担的。
    从颖宁侯和靖平侯回观夏译,夏语澹一直可惜,并非圣母至此,而是家中嫡长子一路颓唐,是一个家族真正衰亡的开始,若夏家一片混乱,身为夏家的庶女,多是会在这片混乱之中,成为这个家族的炮灰吧。此生上了夏家这条贼船,想下都想不来的,也只能期盼它,平平安安的在海上行驶。二姑娘,可是给家里换来了五千两银子后,被夫家虐待致死,都没有娘家人出头的。
    其实,夏语澹的隐忧完全正确,不过,那时她,还从来没有怀疑过,对坐的那位,是皇太孙,只从他今天的意气风发里,断他是天生富贵之人,所以,第一次,拿出真正的诚意,想要长久的结交他这个朋友,将来落难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多年之后,她才顿悟,交了赵翊歆这个朋友,其他的路,都被他堵死了。
    赵翊歆满怀壮志的随意道:“听你的话,把……”赵翊歆双手抱拳示意皇宫的方向,指道:“……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那里只是高高的宫墙太肃穆威严而已,天下的人,无不趋向向前。”
    赵翊歆多半是要科考做官的人,梦想就在那里。夏语澹大吃一口,闭着嘴巴左手一拉,俏皮道:“我说得那些话收回,师兄是有大本事的,早晚直上青云,光宗耀祖,造福万民啦!”
    夏语澹拍好马屁就走了,仇九州找来了《傅女传》给他。
    赵翊歆看一到手,赵翊歆也是极快的往下看,看到后头,越来越不想,不愿,不敢,不忍,又不得不继续,看下去,天渐渐黑了,又挪到窗口的浅纱窗下,点着罩灯,拥着羊毛毯子,一字一字,看下去。
    外面乌云压下,北风卷起,渐渐落下了鹅毛大雪,赵翊歆怅然若失,支开窗子,感受着外面冷冽的北风,半个身子从窗口探出去,双手去抓乱舞的飞雪。
    仇九州站在他身后,安慰道:“夜黑了,你要是不想回去,就随我去孟家吧,我可是早说了,我今晚过去。”
    有指甲盖大的一片雪花,飘在赵翊歆的脸上,融成了眼泪,低落下来,赵翊歆抬起沉重的眼皮,暗哑的道:“先生,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为什么,命都可以给了,心……心却不能给呢?若是心给了,我现在……多么快活!
    ☆、第九十六章 宜男
    又过一年底。
    两个丫鬟伺候着段氏穿衣打扮,这中间,段氏打发了两遍人去请夏译,一请不成,二请不成,三请,段氏在镜中看着身上崭新的大红洋绉金银鼠皮夹大袄,头上的赤金八宝攒珠钗,看了又看,转身亲自去请夏译,丫鬟媳妇皆站在台阶上,段氏自己打帘子进去。
    夏译穿着半旧的刻丝长袍,随便坐在一张椅子上,手上拿着一本书,似乎在全神贯注的看书,连媳妇进来了也未察觉,其实,握着书,眼珠子没转动一下。
    一套崭新的石青色斜纹绣团蜀锦缎袍叠放在桌子上,段氏贤惠的拿起新衣展开走近丈夫。夏译拿着书,身子一转,侧身背着段氏,无言的拒绝。
    段氏凝聚起来的耐心,一下子泄了一半,木木的后退半步,直直的坐了下来,夫妻俩儿一时缄默,段氏不甘的问道:“今日,是我大哥的大喜之日,你真的……不陪着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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