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又怎能对眼前的裴奕说出。
    她不傻,岂会不知他长久深沉的情意。只是此生阴差阳错,到底是有缘无分。
    叶浔目光诚挚地看着他,“每次相见,你都是形只影单,我总在盼着你娶妻成家,日后有三五儿女承欢膝下。添了孩子,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余生要好好的,答应我好么?”
    裴奕回望着她,眼中闪烁出凄迷妖冶的光火,瞬间泯灭成灰,最终化为平静无澜,“我答应。你的话,我从来都会照办。”
    叶浔挂着酸楚的笑,再次与他碰杯,“到下一个码头,你就回去。比起让你看到油尽灯枯的狼狈,我更愿意独自离开。”
    他沉默良久,点头说好,又道:“阿浔,来世若能相遇,我便是强人所难,也要你嫁我。”
    叶浔险些落泪,尽力抿出一朵笑容,“黄泉路上,我不会喝孟婆汤,会记着你。来世若能相遇,只要你愿娶,我就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裴奕回京路上,奉圣命亲自缉拿审讯几名贪官。这件事了结之后,回到裴府,已是四月。
    亲信前来禀明一事:“叶浔昨日病故。临走前,她吩咐随从将她火化,骨灰就洒在病故时的江面,说这样就能顺流而下,看尽一路美景。自然,她的死讯被隐瞒,不会传入京城,免得柳阁老一家伤心。”
    裴奕缓步走回住处,眸光寂灭成灰。
    明知上次相见是诀别,明知她在生涯之末决绝行事,此刻听闻,心还是尖锐地抽痛起来。
    他站在紫檀书案前,双手撑着桌面。
    那聪慧流转笑若春花的少女叶浔,通透练达艳不可当的宋夫人,笑意洒脱淡漠一切的清绝女子——已化作烟尘,溶于滔滔江水。
    他终究是连遥遥相望的机会都失去。
    这些年来的清醒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离开了。
    心之苍老,原来瞬间就能发生。
    有晶莹的水滴穿透虚空、浮尘,落在案上宣纸,一点点晕染开来。
    ☆、第4章
    午后,下起了小雨。雨水浸润着院中的蔷薇、桃花。透过窗户望去,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叶浔心不在焉地拿着一本《九章算术》,脑子里在细细回忆,等会儿外祖父给她的几本算经、外祖母给她的几瓶香露就送到了。之后呢?是叶鹏程过来,责问她是不是向外祖父告他的状了。
    重生回到了六年前,已经好几天了,她不敢确定是梦是真,每天执着于用身边发生的大事小情验证回忆。她没做任何改变现状的事,发生的一切自然与记忆完全相符。
    到今日,总算是接受了这匪夷所思的事情,想着记忆固然是要充分利用起来,也该有所举动了,改变一些事情的轨迹。否则,还是要重蹈覆辙。那还不如死回去呢。
    叶浔胡思乱想着,竹苓笑盈盈走进门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裹,笑道:“是柳府的一名小厮送来的。”
    叶浔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几本算经和几瓶香露。
    这时期,她的珠算心算学的一塌糊涂,外祖父对此很不满意,说女儿家固然要擅长女红下厨、学好诗书礼仪,可持家的本事也要精通,一辈子享清福的人满天下也没几个。
    她知道是至理名言,只是对算术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学起来也就格外吃力。前世不得不用心学的时候,已是出嫁之后的事。
    至于那几瓶香露,是外祖母亲手调配出来的。外祖母是调香高手,叶浔平日用的熏香、香露都是出自老人家之手。
    叶浔选了一瓶玫瑰香露,吩咐竹苓:“送到三小姐房里。还有早间我选出来的碧玉镯子、两匹衣料,一并拿去。”
    叶沛是吴姨娘所出,今年十一岁,有着一张圆圆的小脸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很讨喜的一个小女孩。因着彭氏与吴姨娘有着多年的过节,她对彭氏、叶浣总是没个好脸色。
    是因此,叶浔对这个小妹妹总是照顾有加。所以叶沛虽然与生母多年受叶鹏程冷落,日子过得却很舒坦。
    竹苓对这些再清楚不过,应声而去。
    叶浔亲手将手边的书籍香露收起来,转到厅堂,一面喝茶一面等着叶鹏程过来。
    先是半夏前来报信:“大爷好像是在宫里被皇上申斥了一通,提早下衙回府,换下官服,就铁青着脸奔我们房里来了。”说着话不免奇怪,“外面的事,却嚷着要找您问个原由,这是什么道理?”
    叶浔就笑,“昨日我不是才从外祖父家回来么?”
    没多会儿,叶鹏程气冲冲走进门来,语气不善地质问:“昨日你又跟你那个外祖父说了我什么不是?”
    叶浔漫不经心地答道:“说了很多话,我怎么记得清。”
    叶鹏程语气愈发恶劣:“是不是你跟他嚼舌根,说我委屈你们兄妹两个了?”
    叶浔侧目,冷眼打量着他。三十几岁的人了,生得仪表堂堂,偏生性情卑劣、小肚鸡肠。她移开视线,“我才懒得说那些,又不是光彩的事。”
    “你还知道不光彩?”叶鹏程死盯着叶浔,“你没说那些,今日皇上怎么会暗指我治家不严门风不正?定是你外祖父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什么!”
    “你这都不是莫名其妙了,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叶浔没有叶鹏程的气急败坏,甚至勾出了笑容,“我记得没错的话,让叶家门风不正的是你吧?做得出不顾脸面的事,就得听得了不好听的话。”
    叶鹏程却暴躁地站起身来,手点着叶浔质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是不是你外祖父?!”
    “你少给我外祖父泼脏水。”叶浔满眼嫌恶地看着叶鹏程,偏生还在笑,笑得冷艳妖冶,“你也配提起我外祖父?你也配我外祖父提起?”
    叶鹏程怒吼道:“这不孝的东西!你给我滚!”
    叶浔站起身来,语声如常,目光却变得很是凌厉:“我和哥哥留在叶家是冲着祖父祖母,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是景、国、公、府,祖父还没给你请封世子呢,你凭什么对我吆五喝六的?”
    “你!……”叶鹏程心中怒极,却偏偏找不出话来反诘。他看着此时的叶浔,与柳氏酷似的绝艳容颜,此刻的样子更是与柳氏一般无二。“孽障!你这个孽障……”他有些晃神,喃喃重复着这两句。很多时候他都会怀疑,这个女儿被柳氏的魂魄附身了,生来就是与他作对给他添堵的。
    “这是怎么了?又吵起来了?”一管温柔中透着焦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彭氏撩帘而入,进门来给了叶浔仓促的一笑,便去携了叶鹏程的手臂,“阿浔是女孩子家,哪里受得了你这火气。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儿说?”
    “哼!”叶鹏程冷笑,“她受不了我的火气?她火气比我还大呢!”神色却是缓和了不少。
    “这是说的什么话?”彭氏好笑地劝着,“快回房去,好生歇息,阿浣给你做了鱼翅羹,快去尝尝。”
    叶鹏程的火气终于消散了,边往外走边温声询问:“是么?阿浣什么时候学的下厨?”
    “早就开始学了,你居然不知道?”彭氏语带娇嗔,“阿浣自从得知阿浔做得一手好饭菜,就嚷着要学。我拗不过她,就让人悉心教她。我也没成想,她刚学了点儿皮毛,就给你做了羹汤。手艺自然是比不得阿浔,你等会儿可不要怪她。”
    “手艺再差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叶鹏程语声顿了顿,“那些个没孝心的,做得再好又有何用?何时给我做过一口饭菜?”语必悻悻然出门。
    给你做饭菜?把我惹急了我会给你做,还会加一把耗子药,毒死你算了!叶浔腹诽着,重新落座,啜了口茶。
    彭氏在门外宽慰了叶鹏程几句,又转了回来,进门看着叶浔,一味苦笑,“你爹多少年了还是那个脾气,方才若是说了重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说着话,笑容变得温柔和善。
    叶浔不说话,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彭氏。
    平心而论,彭氏是少见的美人,容颜清丽如兰,画儿里纯洁的仙女一般。三十岁了,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身姿依然窈窕如少女,随着年龄见长,更添几分高贵矜持。
    从来是这样,不论是为何事,不论她是什么态度,彭氏都用温柔和善的面目对待她。
    她又喝了一口茶。瞥见彭氏的两名丫鬟进门来,她对竹苓使了个眼色。
    竹苓上前去,将两名丫鬟带到耳房去喝茶了。
    “怎么不说话?真生气了?”彭氏在叶浔近前落座,关切地询问,“你爹到底说你什么了?跟我说说,我帮你做主。”
    换在以往,叶浔不屑与彭氏说话,今日却是不同。她斜睨着彭氏,笑意缓缓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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