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在消失的第二天,也就是预备踏上临县去采买家具的火车时,珺艾被人抓到投到了阴暗潮湿的监狱里,宪兵大队专门用来刑讯的乱党分子的地下监狱。
    有人太过迫不及待。
    虽然陆克寒已经让雅雯闭嘴,且冷森森地威胁过她,但她一向是过于骄傲和自负的,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能力。在她的角度,温珺艾已经犯下滔天不可饶恕的大罪,放浪淫贱残骸手足死不足惜,整个的就是一份索命害人的贱货,大哥是被情感蒙蔽了,根本没办法理智的处理问题。再放着温珺艾不管?她要害他到什么时候?
    温珺艾在她们内部的名单上,已经是可疑份子。要怎么处理,如何处理,操作空间巨大。
    雅雯很满意自己处事的利落和机智,方方面面的安排,秘密通报日方珺艾的嫌疑,本来就是恐怖的白色氛围,宪兵大队怎么可能放过珺艾,当然是立刻搜查把人拎回牢房。
    日方有自己单独的私狱,且只是日日缉拿中的一个小插曲,消息跟警察署这边并不共通,在她看来是万无一失。
    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乱党嫌疑犯,进去就是完了,抗不了两天。
    万无一失也有算有遗漏,上帝偶尔就是喜欢开开玩笑,好的时候变坏,坏的时候也有生机,反正不会让人全心全意的满足,全看他的心情。
    宫本真未官升一级提前回了苏南,他在重庆的确有功,缴获处决了一批掩人耳目的地下乱党,顺着线索查回苏南。其实他可以不用回来,在重庆的机会更多,苏南嘛就是一根食之无味的狗骨头。可以啃,但是啃下来也没太大价值。不过是他在体系内过于找人恨,有人假借查案之名把他踢回来。回来面对的第一份名单里,这么巧,偏偏让他看到一位旧相识的名字。
    他觉得很有意思,手指咚咚地在名字上面敲,怎么看都不太可能跟这些事搭边的人竟然誊在刑讯待处决的白纸上,难道是他看走了眼?打电话叫副官进来,前后询问一通,更加有意思,施施然地摆驾抵达脚下的牢房。
    乱糟糟的稻草里蜷着一具乱糟糟的躯体,的确是糟了些罪,不过部门这些人大都听闻了他要回来的风声,知道这位狡猾手辣还能忍的长官有那么点个人偏好——不喜欢看到手下用强奸的方式来对待女犯人,所以这一批进来的女人,算是撞了狗屎大运。
    宫本挥挥手指,副官鞠躬立刻打开牢门。
    一步踏进去,宫本半蹲下来,仔仔细细地觑了珺艾一遍,衣服被鞭子抽开了花,血水已经凝固成黑色。
    牢房里味道着实不太清新,他尽量忍耐下来,片刻后捉起珺艾凉凉的右手,笑着望向那双全然失去本色的猫瞳。
    “你醒了,还好吗?”
    虽然周身都处在痛苦不堪的痛楚中,可她不太在意,精神上已经超脱了这些,从某层面上,她甘愿受这些苦。
    她还认识宫本,勉强笑了一下,神情轻松:“还好,你怎么在这里。”
    宫本笑笑,无奈的摇头,他对珺艾遭受的肉体之苦倒没所谓的同情,只是感慨:“你怎么这么笨。”
    珺艾借着他的手劲坐了起来,宫本倒不嫌弃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珺艾摇摇头,她是有底的,自己突然被日本人抓,这种事大概只会跟一个女人有关系。但是她是谁的名字也不说,男人的名字,女人的名字,前者碰都不能碰,后者讲了,又有什么意义?安雅雯料定了就算她怀疑也不敢讲,以为姓安的是一家人,事业上果真没有牵绊?
    她在宫本怀里很清醒,难得地获得了平和:“不知道,很突然,我也不知道。”
    反反复复地说了那么几句,眼神再次混沌起来。宫本看她是有些失心疯了,很明白一个女人在囚牢中的处境:“你睡,我回头再来。”
    到底是没有什么确切无疑的证据,加上珺艾没有案底,人际关系还算干净,至于亲属关系最重要的一环是安少峯,这人身份敏感不宜大动,算来算去,并不是清缴范围里重要的环节。宫本有自己的偏向,偶尔的施舍和怜悯之心,他愿意在可行范围内稍微任性一下。
    于是第四天清晨,他将自己的大衣外套裹瘦弱伶仃的珺艾身上,亲自送她出来地牢。
    给女孩子礼一礼鬓边的乱发,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子:“下次可要小心,那时不一定能帮上你。”
    这样的行为对他来讲是暗含兴味的,自己有能力掌控他人的命运,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自得之心。
    珺艾也是笑,觉得他挺开心,顽童似的。
    唇边梨涡上的笑维持了许久,很纯粹,很安逸,什么都不想,这也许是苏南给她的最后一片纯净。直到宫本转身进了大楼,她漫步目的地拐了个弯,被几个虎视眈眈的男人给压上了汽车。
    这些人眼里全是嫌恶,有人拿着手枪把玩,有人愤愤地盯视。她又进入了另外一个境地,什么都不想,也想不起来。一个字都不说,更不求饶。
    汽车十万火急地开到火车站,在月台边一间窄小的通讯室里,身后的男人重重一推,进门就看见立在窗台边的高贵气质的安雅雯。
    她默默地看着她,安雅雯抬手就是一耳光,打完立刻擦拭自己的手心:“真是脏了我的手,不过你放心,我最多也只能这样。”
    对,她不会亲手杀了她,怎么处理温珺艾都可以,但就算要让她死,也不能死在自己手里,还是那句话——弄脏她的手。
    “你怎么打算的?还想回去?我劝你别做梦了!”
    “不论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进了日本人的监狱,既然是宫本亲自、众目睽睽放你出来,温珺艾,你注定了要背上叛国通奸的罪名!”
    “至于你其他的罪名,光是想想,都要让人恶心欲吐。”
    “你还有什么脸回去?”ρó18κ.cóм(po18k.c0m)
    “知道你回去的后果吗?你真的看重二哥吗?你知道你会怎么连累他吗?”
    两个男人看似护送实质看押地,将珺艾推上蠢蠢欲动的火车。
    其实不用推,她可以自己走上去。
    这两人一左一右的坐在两边,直过了几个站,进行了口头威胁和手枪威胁后,下站转头回苏南。
    终于只有她一个人了,某些感知渐渐地回来。
    窗外是一片恢弘的落日余晖,大片绿中带金的田野,渺小成黑河的松树带,偶尔瞟过的袅袅炊烟。
    她终于想起要看苏南最后一眼,可是看不到了,早就看不到了,跟光阴一样一去不复返。
    摸了摸眼角,干燥又皲裂,唯独少了湿润。
    她是睁着眼睛的,可是在心里已经闭上,仿佛有人在她耳边轻笑:如果我走了,你会怎么办呢?会来找我吗?
    好些话其实是不能说的,好些俗气的可笑又封建的行为大抵也是不能做的,比如分梨。最好不好分,谁知道什么时候真的就分了?
    最后反过来还要怪罪一颗好好的水灵灵的梨子。
    前头那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她渐渐有点想不起来,只是知道那话已经成了可笑,那人没走,她却走了。
    对面忽然爆出一阵呱呱咯咯的声音,乱叫的童音,像哭也像笑。
    她把脸转过去,胖嘟嘟的大白婴儿在妈妈鼓囊囊的怀里乱抓乱叫,仿佛能够察觉到她的视线,对过眼来,是一双黑白分明富有童真的大眼睛。
    真可爱啊,她想,真的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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