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登上高台,见矮山脚下各色队伍皆已整装待发。申王一摆手,鼓号声皆止。再一摆手,沉闷的鼓声响起,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诸人各引爪牙,往相中的地方疾驰。诸侯、方伯内也不管携带着子女前来,意欲在王前露脸的。哪怕要给太叔玉留些情面,不过分夺了风头去,也要携子女好生表现才好。
    端的是……呃……也不是人人争先。
    卫希夷名义上有三支队伍在跟着,夏夫人给的、太叔玉借的、风昊指派的息君。她牢记着太叔玉对他讲过的行军之法,又回忆起南君与屠维讲过的一些细节,并不急着走,反而纵马上头,一拔马头,横在了队伍的最前端,先对息君行了个礼,又对息君背后姜节、姞肥行礼,这才讲出一番话来。
    “我年幼,初次会猎,诸位年长与我,本不该我多言,然则诸君并非一家。驱驰之前,请先明号令,以备不测。”
    息君欣慰点头:“便依你。”他已经打好了主意,就算作弊,也得给小师妹堆个面子出来。这次拿到申王奖励彩头的人,只能是他家小师妹,谁敢抢,打断狗腿!夏夫人与太叔玉的护卫首领,一是夏夫人娘家远支族人,一是祁地俊杰,皆肯听她号令。几人都是明白人,光只夏夫人给的人手,足够卫希夷安全地游戏一回了,折回再向太叔玉借人,分明是有好胜之心。他们也都乐得成全她。
    当下,卫希夷与他们约定了前进、后退、左迂回、右迂回、停止等几个简单的号令,才与大家一同出发。
    息君指挥着自己的人马,却对姜节、姞肥示意,使他们不离卫希夷左右,以防突袭的野兽或者是流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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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矮山之上,申王看得分明,笑着问太叔玉:“阿玉你看,他们这是做什么呢?”太叔玉道:“他们是仓促聚在一起的,应该作个约定。”申王道:“善。为何我看是童子在前?是她倡议的吗?”
    太叔玉含蓄地笑道:“猜猜他们的想法,臣还能一试。说的什么,臣便听不到了。”
    申王又问风昊,言语颇为客气。风昊道:“祁叔猜得应该不错。那个猴儿,不长翅膀都能蹿天上去,她要生出点事儿,我看也不用奇怪嘛。”语气里很为这只猴子自豪的样子,很有一种“对,她就是能上天,我惯的”的,微妙的让人想打的感觉。
    夏伯清清喉咙:“不管他们要做什么,咱们总能看得到的。来来来,谁要赌一赌?”他的儿子正是个勇武的青年,看陈侯不下场,他便也不下场,让儿子去,自己也留在申王身边,且要做出一副留下来陪女婿的样子。
    听到要打赌,众人都来了兴致。陈侯便问:“赌什么?谁第一么?”
    风昊却又另有主意:“赌这个有什么意思?要赌便赌得聪明一点。”
    申王因问什么样是“聪明一点”的赌法。风昊便说出一番话来:“王的奖赏是给获猎最多的,还是所获猎物最凶猛的呢?若是一人捉了一百只兔子,另一人得了一头狼,哪个为先?若是一人得的全是活物,另一人全是射的死物,哪个为胜?且定何者为优。”
    陈侯道:“以你之见,何者为先?”
    风昊道:“活物与死物,自然是活物为先。兔子与狼,当然是狼为先,然而兔子捉得多了,也是本事不是?咱们便赌这个。分赌两样,一、谁获得多,二、谁获的野兽凶猛。”
    夏伯不甘落后地道:“那便有两个第一了?不成不成!天上从来没有两个太阳!王的奖赏也只有一份。”
    风昊目视申王。
    申王心道,天下皆知风昊疼爱弟子,他这兴许是要给学生争个面子。恰巧申王也觉得小姑娘很可爱,也能让她有个圆满的经历。便说:“那便赌两样,孤之赐,以猛兽为优,各卿家拿出赌注来,分赌何人猛兽第一,何人收获数目第一。赢家要将赢的财物分一半与胜者,如何?”
    太叔玉笑道:“我出驷车。押我家赢。”
    夏伯道:“寓居此地,财物不多,我便出鞍马衣甲。押我女儿赢。”
    陈侯想了想,出了丝帛,押了自己儿子。偃槐代姜先定下两柄宝剑,随了陈侯下注。众人再看申王,申王道:“孤将赏赐再添一倍,唔……”
    风昊抢先道:“换个人押,不然赢得便太少了。我押我学生!都不许与我抢。还有,你家的,已经借与希夷了,所获都是她的了。”
    众人都笑起来。
    申王道:“那便……”伸手一指女息那里,他押了侄子。风昊又勒令太叔玉与夏伯改注,翁婿二人无奈地道:“好好好,换换换。”闭着眼睛胡乱指了二人。
    余者或因年老、或因体弱、或因不喜围猎只为交际而来之人,也有与太叔玉关系好的,也有看他不顺眼的,都各有注下。也有看不惯风昊霸道想与他作对的,然而与他作对,便不想押他的学生赢,一时为难得要命,恨不得风昊立时扑地而死。
    风昊得意了:“嘿嘿嘿。”我就是明着作弊,怎样?再将下巴一扬,更加得意地大声笑了好长时间:“哈哈哈哈哈哈~~~”
    这要不是因为打不过他,早就有人上来把他打死了!
    有这样的老师,学生自己也嚣张得不行。众人咬牙切齿往下看,都盼望着自己押注的人能赢,不不不,哪怕我押的人没赢,只要不让他弟子得意就好!人人捏了一把汗,都紧张又激动地看着山下,时不时地争论着,许国的队伍像是有些颓势,夏伯之子看起来很勇猛。姬戏亲自下阵,果然不愧是老将,极有法度……
    太叔玉只盯着卫希夷那一队看,这很好认,自家的衣甲旗号,是他最熟悉的模样。三股人马聚成一支大队,并没有奔驰得很远。其时诸多方伯,各带百人,这片土地上便有数计万计的武士。人一过万,无边无沿,太叔玉只担心卫希夷嫌挤,带队跑出目力所及的范围遇到危险。见她不曾跑远,略略安心,又有些不解——这是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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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希夷从来没有指挥过么多的人马,小姑娘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兴奋,努力压抑住想上天的心情。她先与息君等人商议:“彼此并不熟悉,虽约定了号令,未必能够令行禁止,不如先在安全的地方演练一回,待手熟了,明日再争先。”
    息君欣慰颔首:“大善。”
    卫希夷再问姜节与姞肥:“我这样办,您看成吗?”
    二人也都说好。
    再问夏、祁二领队,二人更无异议。
    几个人早做好了收拾烂摊子兼给她作弊的准备,没想到她非常没有坏事,反而颇有法度,内心惊诧之余,也都欣慰且乐得配合。
    三队人马,先配合着以罗网、箭、矛等大肆欺负野鸡、野兔、羊、鹿等物,也不在乎周围的人已经呼啸而过,又或者奔向猎物更多的地方。配合的过程中,卫希夷又发现了问题——狩猎还会受到别家队伍的干扰。争抢猎物也是在所难免,这更要求自家三队人马拧成一股绳跟别人去抢!
    第一日下来,卫希夷小心地避开了过于茂密的林区,只在林子不深的地方围剿了很多小个儿的野味。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遇到两匹被旁人驱逐而荒不择路的野狼。
    收获还算不错,息君点了一下收获,道:“可以了,不要走太远,免得回不去。以往会猎,多有走失了好几天以后才找回来的。”
    卫希夷从善如流,却又问道:“天邑周围,会有老虎吗?”
    息君心道,你志气可真大。一面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的?祁叔是个精细人,遇到虎,他自家不会捉了来?这里这么多人,有虎也早被发现啦。”
    又对卫希夷讲这些狩猎的作弊方法,譬如太叔玉是早早就派人将这一片稍作准备,驱了些野物过来的,否则这么多人马齐来,地动山摇,野物早跑光了。
    这一日,天黑下来的时候,各人回营,清点人马,很常见地走丢了三位方伯。想数以万计的人马一同会猎,又各分属不同的诸侯,需要的地方必然很大,想不走丢几个人是不可能的。对此,太叔玉早有准备,矮山上设了高台,干柴浇上些油脂助燃,夜间点火,以作指路之用。
    到得后半夜,三位方伯才携带猎物归来。
    此时营地里大半已经入睡,卫希夷也睡得颇香,她的帐篷是太叔玉亲自过问的,炭火烧得旺旺的,被褥烘得暖暖的。她今日的收获单按个数算,也是前三。她倒未必非要拿个第一,头一回在北方的冬天里围猎,对自己不熟练的事情,她从来不苛求比人家天生在里熟悉环境的人要做得好。如果让她再在这里住上两年,她就要争上一争了。
    今夜,她睡得香,梦里,她一手揪着一头斑斓猛虎,拖死狗一样地拖到太叔面前。太叔笑得可美了,就是风昊站在一边翻白眼,不太雅观。气得她手里的老虎都对着风昊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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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希夷熟睡的时候,太叔玉还没有安寝。他是主人家,走失了人马,他不能不当一回事儿地去睡,还是要等等的,何况他还给自己找了一件事情做。
    一个二十二岁就凭一己之力做了上卿的狠角色,太叔玉并不像卫希夷看到的那么脆弱好欺负心肠软,相反,他颇有城府。卫希夷的心事,没有瞒得过他的眼睛。卫希夷心里还挂念着南君幼女,上天入地地想办法想帮朋友,太叔玉都看在眼里。
    扳着指头数一数,卫希夷共计出动了他这个上卿、姜先这位即将嗣位国君的公子、申王的新后三人,论身份,个顶个的贵重。现在有了风昊,估摸着她也不会放弃再央求老师帮忙。风昊的脾气是必然要为她做这件事的,太叔玉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紧一紧身上的大氅,太叔玉以巡营为借口,到了车正的帐内。申王随行,车正怎能偷闲?
    车正依旧信服太叔玉,只是对寄居在太叔府上的女杼母子三人颇有芥蒂,并不想再与蛮人扯上任何一点关系而已。
    太叔玉知道他的想法,也不点破,装作不知道地关心车正是否在营地里住得舒服,是否需要添些炭火,又或者弄些吃食。车正见他不提蛮人的事情,也乐得与这位美人多聊两句,再请教些事情。
    两人烤着火,一人擎着一条烤兔腿,脚边放着酒尊,边吃边聊。太叔玉带着一点微醺道:“我见车正辛苦,不免想管一管闲事,还望车正莫怪。”
    车正的酒全醒了,警觉地问:“何事?”
    太叔玉道:“唉,君可知,我曾对王说过,想令公子先归心,不妨令其领略天邑之壮观,知晓王的能耐?”
    车正摇摇头:“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好主意。”
    太叔玉将油手拍在车正的肩头:“你呀,办法用错啦。就当是我看不下去家里那个小丫头总念着令妹罢,想叫令妹明白你的想法,就得要她看明白处境。车正看过驴子吗?有的驴子要在前面牵着,有的驴子要在后面打着,有的驴子你打它,它反而要倒退。”
    车正若有所思,觉得太叔玉实在是个聪明的人物。其实这些道理,有一些是南君都教过他的,或者将他带在身边旁边过的。然而到此时,他却只以为玉叔一个人高明。
    太叔玉又懒洋洋地道:“我国破家亡危难之际,走投无路,蒙王收留,方有今日。见到有人一向崇敬王,怎么会不开心?不过,你的办法生硬,不聪明,又对自己的妹妹有些苛刻了。她年纪还小,宽和一些吧。”
    他的声音温柔而轻缓,听得车正迷迷登登的,只管点头。酒意上来,太叔玉双颊泛出点粉红色泽来:“你忠于王,不能说不好。然而断绝了与父系的往来,又对许侯等人有了芥蒂,你呀,就算自己一个儿了,能行吗?孤木不成林,你身边又有几个亲人?当珍惜。哪怕养条狗,想要它温驯,也要它能看家护院,对外人凶吠起来。而不是对谁都吓得只会呜咽,是不是?”
    说到最后,太叔玉的脸上又流露出一片怀念与忧虑的神色来,很容易便令人联想到他的宗族也没什么亲人了,不是与他有仇,便是虞公涅这等无用。
    车正叹息道:“太叔说的是呀。”他要是有太叔这样的兄弟,真是什么都不愁了!
    太叔玉又饮了数盏,外面却又有了响动——三位方伯回来了。太叔玉喜道:“好啦好啦,没走丢就好,我去看看,车正早些安歇,明日王便要回城,车正还有得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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