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太叔玉笑着反问道,“岁月不饶人是真,老了是真,也有与以前不一样是真,他还是王,也是真啊——”
    调子拖得长长的,太叔玉看着妹妹慢慢地露出明白的神情来,表情略带沉重地缓缓点了点头。他对申王的感觉很复杂,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申王收留了他,虽然其中不乏互惠互利,然则当时是他更需要申王的帮助。他是期望申王可以一直英明下去,保持着明察与开朗到底,申王一旦出现与他的期望不太相符的情形,他便不免有些惆怅了。也将问题看重了十二分。
    卫希夷不曾经历过一个“老王”的时代,无论是南君,还是伯任,他们都是一股干劲往前冲。而数年前的申王,也在壮年。如今要面对一个老人,对她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不由向太叔玉请教了起来。
    太叔玉犹豫了一下,忽尔笑道:“我说的,你听过便罢,我与王羁绊太深。而你看事情,总与别人不太一样。无关对错,只因人不同。同样的事情,你的做法,也只有你自己做才合适,别人的办法未必对你有用。”
    卫希夷了解地点点头。
    一路上二人一问一答,卫希夷问完了天邑的事情,便轮到太叔玉来问卫希夷这几年来的情状了。卫应的成长令他欣喜,女杼康健依旧使他放心。祁与中山不算十分遥远,却因行走不便,消息并不通畅。如今见面,自然要多多问上一问。卫希夷也不含糊,将自己所作所为,都告知了太叔玉。
    太叔玉大吃一惊:“到了天邑,千万不要将这些事情讲出来!”太容易引起猜忌了。又对卫希夷决定南下的事情放心了几分,初听说卫希夷要南下,他是忧心的。在北地,在中土,卫希夷背后皆有所依,反而是她出生的地方,没有什么依靠。发现她自己有本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人觉得可靠的了。同时又想,若是卫希夷决定南下,最好在天邑就说出来,这样既可减轻天邑对伯任的担忧,又可减轻对卫希夷的忌惮。
    “好。”
    已近天邑,路越来越宽阔平坦,行进的速度也比先前快上了几分,两都觉意犹未尽,天邑高大的城垣便出现在了面前。太叔玉道:“你阿嫂很想见你,于情于理,还是先遣使向王求见来得妥当。通常使者过来,总要等上一两日才得召见,不要紧的人,等上十数日也是有的。王这两日若不召见呢,正可到我那里住下……”
    太叔玉想得很美,那个驿馆,有什么好住的?还是自己家里住着舒坦!
    卫希夷却关心起另外一件事情来:“虞公可还安好?”她就担心这个,虽然太叔玉现在看起来明白多了,可对虞公涅的感情不是那么好放下的,尤其虞公涅他爹,如果有太叔玉对自己一半儿这么好,就足够虞公涅作而不死,被太叔玉纵容了。这怎么行?现在太叔玉还有了两个宝宝呢,宝宝可小可柔嫰了,万一被虞公涅伤着了,怎么办?
    太叔玉释然地道:“他现在下……嗯……像样儿多啦!”说到最后,忍不住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来,真是大愿得偿。其欢愉之深,仅次于被亲娘摸头。笑完之后,又有些不解,带着请教的口气问庚:“阿庚可能为我解惑?”
    “咦?问我?”庚也难得吃了一回惊,卫希夷常与自己商议事情,女杼也会与她讲些道理,太叔玉却是新鲜的。
    “是呀。”太叔玉一片坦然,他是申王之臣,也是祁地之君,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正是他的长项之一。庚长于揣摩人心,正是合适请教的人。
    庚也严肃了起来,问了太叔玉几个问题:“虞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如何待您?如何待夫人?如何待两位公子?从何时开始变作现在模样?他身边相交的人,又是何等模样?”
    太叔玉慢慢回忆着道:“大约是五、六年前,我与夫人在祁地,是以究竟何月何日,无法确认。阿昌出世,命人报与他知道,后来再见,他便改了模样了。逐小人,近君子,唔,很有样子了。他与夫人,咳,两人都很客气,待我也……”
    一道说,他自己也梳理着原因:“奇怪,没有听说他在天邑遇到了什么事情。当时我回祁地,要他同去,他不肯的,将他强带走,半道他又跑回了天邑,扬言再要带他走,便要与他的伯父们一决生死去。等我再回天邑,他便与先前不一样了。”
    “没有什么旁的大事?”
    “没有。”
    “小事呢?人心很怪,有人见到山崩还依旧懵懂,有人看到花开,便突然明悟。”
    “那便真的没有了。”
    庚谨慎地道:“您给虞公报喜,说了什么?”
    太叔玉对家人惯常的温柔,给虞公涅的信里倒是夹着一句客气话“以后阿昌还要你照看”,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会吧?这就长大了?”
    庚不敢保证,然而也有这种可能,责任令人长大,听起来多么的光明正大。庚低声道:“能捎带我看他一眼么?有小公子在的时候。”她可不敢排除虞公涅是不是有什么阴暗的想法。装好人,反戈一击,这样的事情一般人想都想不到,有的人却是不假思索就会逮谁坑谁。
    太叔玉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先禀了王,我就接你们到我那里。”他也希望虞公涅真的变好了,这样就可以认真给虞公涅择一贤妻了,否则他一提婚事,虞公涅就要与他唱反调,设若故意娶一不贤之妻,岂不愁人?
    三人说着些事情,很快到了城门口。驷车过城门,不须排队等候,庶人步行者进出却需要盘问,卫希夷道:“上回还不是这样的。”太叔玉声音低沉压抑:“近来年景不甚好,好些地方乏食。”
    龙首城是座大城,又是有王的地方,来乞讨也比别的地方容易些。
    车轮辘辘地滚进了龙首城,卫希夷按照太叔玉说的,先使人往王宫里禀报了一声,做好了要等上几日才能被召见的准备。她所负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被晾得久了,就是一件大事,是申王先与人商量好了对策,再召她。如果申王不想计较,则会早些召见她。据太叔玉说,申王眼下正有事要办,则快也要过个一、二日,让申王收拾收拾心情。
    万万没想到,太叔玉人还没有回家,派去交涉的任徵便一脸惊悚地与申王的宫使一同来了——申王现在就要见她。
    太叔玉也惊讶了:“这般快?”龙首城无人不识祁叔,先前没见过,见了面也对他板不起脸来,宫使微笑道:“可是凑巧了呢,王闻说使者是风师高徒,便说现在就见。”说着,也忍不住往卫希夷脸上多看了几眼,他在宫里美人见得多了,依旧觉得小姑娘生得很令人惊艳。
    太叔玉咳嗽一声:“我若跟着去,不会被王赶出来吧?”
    宫使哭笑不得:“上卿又在说笑了。”
    卫希夷赶紧去换了身衣裳,与太叔玉往王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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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王宫,便没有了深夜初见时的震憾,卫希夷只觉得这王宫变小了些,庚则作为随从,被她带在了身边。
    申王的宫殿,往来过许多人,宫中侍女、侍卫、阉奴等见过的俊彦多如繁星,眼光端的毒辣。谁值得围观,谁不值得围观,通过他们的兴趣大小,便可知此人之风评。久而久之,上至申王,下至诸卿,便有了另一套辨别此人是否要重的标准——是否被很多人挤破了头抢着围观。
    宫中气氛比宫外要轻松一些,衣食不愁,人们也有了闲心围观。
    一个太叔玉已经够许多人看了又看,如果他身边再出现一个美貌不弱于他的少女,那便更值得一看了。围观的侍女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简直不知道该将眼睛放到哪一个身上好了。一边看一边说“哎,这个听说也是蛮女,比新夫人还好看,果然蛮女会生得好看些么?”也有看到随后的庚指指点点的,庚颊上的烙痕太明显,很快有记性好的人回忆起了她的来历,又是一通议论。
    叽叽喳喳。
    到得殿前,庚被留在了殿外,卫希夷与任徵随太叔玉在宫使的引导下进了殿内。
    六年过去了,大殿里的部分陈设非但没有变旧,反而换成了新的,柱了也新漆了一回。申王依旧坐在上首,倒是他常坐的位置上,凭几还是旧物——也被磨得光亮了几分。
    来的路上,宫使已经向太叔玉透了信儿,申王想见卫希夷,一则是她身负之事要紧,干系数国,二则风昊弟子,又是申王知道的人,申王想知道风昊教导的成果,其三便是当时有姬戏在场进言,以为她年轻,伯任派她过来,未免不够礼貌、不够郑重。不知道是哪一条触动了申王的肚肠,硬是要在当天便召见她。
    及见面,卫希夷有些吃惊的发现,太叔玉说的申王老了,会表现得这样的明显。申王的身上,透出了一种暮气,一种对岁月无可奈何的不甘心。他须发里的白丝比六年前多了许多,腰背虽挺直,却像随时会弯下来一样,眼睛里透出一种对青春活力的灼热盼望。看着这样的申王,卫希夷明白了太叔玉为何不开心。风昊年纪也不小了,女杼年纪也不小了,他们眼睛里的东西与申王截然不同。风昊还当自己是个年轻人,眼睛里有着活力,女杼的眼睛里全是平和。
    这样的申王,反而不好对付了,卫希夷暗自小心,行礼问候,不敢有丝毫疏忽。
    申王却似乎很开心见到卫希夷,将她打量了一番,感慨道:“长大啦。”
    这词儿不太对,居然不是问责?姬戏急得想出声,又忍住了——申王这眼神儿,不太对。
    卫希夷露出一个轻微的愕然的表情,又收了回去,轻快地答道:“是么?王也这么看?”
    申王点点头,话锋一转,露出了犀利的模样来:“都能做使者啦,伯任可真是放心你呀。是觉得吾不会计较他做的事情吗?”
    姬戏放下心来,申王还是那个申王,不是见了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就走不动道的老傻瓜。
    卫希夷吃惊地道:“您要计较什么呢?”
    申王冷笑一声,道:“他灭的五国,皆是吾之方伯,难道要吾坐视不管吗?”
    卫希夷道:“您要怎么管呢?”
    申王恐吓道:“自然是为他们主持公道了。”
    “咦?原来王是会主持公道的吗?”
    姬戏忍不住道:“放肆!”
    卫希夷故意问太叔玉:“王说话的时候都有插嘴的了,我怀疑王还有没有威严能够主持公道,有错吗?”
    太叔玉一阵闷笑,对申王道:“王要断个是非公道,不如让中山使者将前因后果讲个明白。”
    申王点头。
    卫希夷第一句话便是:“是他们先动的手。”而后才慢慢地诉起苦来,总之,嵬国仗着比中山人多地盘大,先来撩的,被打回去之后,四国又一起来仗强凌弱。反正,都是他们的错!
    申王没有被骗,问道:“皆是敌强你弱,为何皆是以弱胜强?”逗我?
    卫希夷诚恳地道:“他们傻,不明白不能将人逼上绝路。困兽犹斗,没有退路的人反而会拼命。”
    申王眯起了眼睛,忽然想起当初她捕捉白虎的事情来了,确是先喂饱了再围三缺一。姬戏忍不住道:“然则没有王命便擅自……”
    “正是没有王命,他们不经王命便擅自兴兵抢粮。凭什么呀,有粮就该被抢了?”卫希夷截口道,谁都直到,申王是共主,国与国有大事须与他讲,然而实际上,如果离得太远,自己能办的事儿谁也不会费这个事儿,等申王知道了,黄花菜都凉了!毕竟,大家还不是很适应凡事都向“共主”请示。
    这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世道,归根结底,还是拳头说了算,任伯派卫希夷前来,也不是因为申王是共主,而是因为他拳头比较大。不得不来,如此而已。面上还要说得好听些,叫做尊重。
    卫希夷道:“中山距天邑甚远,使者往来,得到您的准许,只怕不是中山使者来此,而是五国使者到此解释了。我们想了想,到天邑这样的好事,还是不要交给他们去做了,我便来了。再者,不是灭五国,其协从者,并没有灭国。”说着,对任徵使了个眼色,任徵奉上了地图,对申王解决了任伯最后的处置办法。
    申王忽然笑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有一丝了然,又带着冷静与无奈,不顾姬戏还有话说,申王缓缓地说:“倒也在理。”语毕,似乎不愿意再讲些什么了,只让太叔玉照顾好卫希夷,毕竟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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