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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节的府邸还是六年前的模样,人比六年前略瘦了一些,说不上变得更好了还是变得更坏了。天邑时局如此,他又与申王沾了一点亲,委实无法精神得起来。见到师妹和师侄,却还是高兴的,亲自站到门口来迎接。
    一见到卫希夷,吸了一口冷气:“我说怎么乘车来了,这个样子要是在外面露面,明日就要被公子王孙围起来啦。”
    卫希夷道:“这个师门没救了,总是互相埋汰。”
    姜节笑道:“夸你还不好?”
    “你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吗?”
    “说不过你,进来吧,别堵着我的门儿,还有没见过世面的呢。”
    进得府内,宾主坐定,姜节先问风昊等人的情形,互相致意完毕才说天邑中的事情。“祁叔亲自迎你去了?他是个好心人,做事从来周到的。我本也想去,唉,却是被召去又卜了一回,且往外面占卜合适的地方筑坛,没能走开,昨夜才回来。”
    卫希夷问道:“卜了什么?出兵?祭祀?”
    任徵的耳朵也尖了起来:“王是不是对中山有何不满呢?”
    姜节抬起双手,往下虚下了一下,道:“王是心焦,也想找些事情给大家做做,免得太闲生事,却不会针对中山。昨日的事情我也听说啦,你应对得很好。中山远,不适合现在便远征。将中山逼急了,要做困兽之斗,谁也讨不了好处去。不曾将五国俱灭,又亲来解释,是给王留了情面。样样周到,不过正因样样周到,卡得王挑不出毛病来,大约他又要闹心了。”
    卫希夷喷笑一声,问道:“便是有事,也不是现在,是也不是?”
    “不错。”
    “唔,我观此间,人人都有些忧愁,不知……”
    姜节道:“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得差不多啦。我说一句,你们留心,宫中事,不要多言。王很明白。”
    “咦?”
    “内闱之争,王从来没有带到过门外。从一方诸侯到天下共主,可不是凭随心所欲便办得到的。”
    “我听说,新夫人还有筹划?”
    “她能做成什么事情?看,我不是还呆在龙首城吗?到了王糊涂的时候,我头一个走。”姜节说得毫不愧疚。此时可没有什么臣下死节的铁律,倒是为君的人要小心,做得不好,百官百姓就要跑到别人家去了。看得出来天下一统的好处,却未必非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也是事实。
    卫希夷对申王的现状,又有了更全面的理解,了然地点头。卫希夷的问题特别多,将任徵也关心的事情也给问了:“王究竟有什么打算呢?将来会如何与诸侯方伯们相处?”
    “将来?”姜节沉下了脸,“有没有将来,且要看天意。”
    “怎么说?”
    “唉,我随老师学艺,学得不如同门,却也看出来了,天时不顺呀。如果是六年前,中山做下了这等事,王可不会这么轻轻放过,你做得再周全也没有用。现在你再看,只要遣一使者,有一说法,王便轻轻揭过了。你道为什么?手上没劲儿了。”
    “不过六年。”
    “坚城,存十年粮,人皆以为不可破。这样的城池,一只手数得过来,我看阳城也未必有这么多的积蓄,不是吗?如今六年欠收。其实,早在中山之前,荆国已经绝贡三年了。”
    卫希夷心头一跳:“王要南征?”
    “未必。怎么?”
    “我想回去。”
    姜节问明了原因,道:“若是这样,或许王会乐见其成的,对大家都好。你且见故友,若她的心意没有变,现在倒是个不算很差的时机。兵祸、天灾都会产生动乱,而乱世,正是大有为之时。”
    “是。”
    比起近来常在祁地操心的太叔玉,长居天邑的姜节无疑可以提供另外一些信息,卫希夷在他这里一直盘桓到哺食之后,将要宵禁之时,才与任徵分道而归。回到太叔玉府上,又将从姜节那里得到的消息,再与太叔玉讲。
    太叔玉道:“不愧是风师的弟子!对了,出城的人回来了。”
    庚对女莹并无卫希夷那般的感情,公事公办将卫希夷嘱咐的事情讲了,女莹知道庚是个面冷心也冷的人,也不与她矫情,约定了明日女莹回城,回来便先见卫希夷。庚担心若是给太叔玉招来麻烦,卫希夷会不开心,与女莹约定的地方却是馆驿。女莹要从城外回来,时间刚好够卫希夷从太叔玉家里到馆驿等着。
    一切,见面之后便知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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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希夷这一天起得很早,匆匆回到馆驿,等着女莹的到来。女莹来得也很及时,几乎是城门一开,她便进来,直奔馆驿的速度。卫希夷早早在门口等着,不等卫士将女莹拦下,便将人引了进来。
    馆驿她也是早上才来扫了一眼,布局记得倒还清楚。任徵为二人让出了房间,长辛像一扇门板,杵在门框外面,谁也不让进。庚依旧是隐在卫希夷的背后,默默地一声不出。
    朋友久别重逢,从孩童到少女,模样儿长开了,却依稀还是旧时的眉眼。两人见面,先将对方往眼里狠狠地看了一阵儿,才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什么寒暄也不用说,什么多余的事也不用做,至于礼物更是不需要提。
    女莹问道:“你来了?”
    卫希夷反问道:“还回去吗?”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坚定。
    女莹道:“这个鬼地方,我根本不想呆下去。”
    卫希夷低声道:“我这回来,就是想问你准备好了没有,好了,就一起回去。”
    女莹给了她一个惊喜的答案:“我收束了近千人,让他们化整为零,分作几拨,往南去。等我们南下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前面不远建了屯所,积了些粮草。也免得这许多人一齐从天邑离去,引人注目。”
    她说的引人注目,主要还是说的她哥哥。
    卫希夷道:“我带了五百人来,还有些粮草。路过息过,还可借些粮草。不过……你派出去的人,如今年景不好,能屯多少粮?”
    女莹低声道:“够他们吃的,使他们不跑,我就心满意足啦。”
    姜节说的对,乱世是容易出头,然而乱世想出头也很艰难呐!好在这个世道,个人的积累比较容易,不需要几十年的“养望”攒好名声,才能带得动人。这时节人也单纯,觉得你好,便会跟你走。否则以二人这般模样,目下是很难回去的了。
    “会的,”卫希夷坚定地道,“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了,还愿意回去的人,就很少会再离开。”
    正事儿说得差不多了,女莹主动提起了天邑的事情,说的时候努力让自己平和一点,然而语气中的失望与挫败带来的愤怒掩也掩不住:“她们居然敢!从小,她做我不喜欢的事情,让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我不愿意,她就说,‘这是为你好’。我再问她,为什么要将姐姐献给一个老头子,她还是说‘我这是为了她好,为了大家好’。哈哈!她当初,恨阿朵恨成那个样子!连带我们将阿朵背后骂了多少。如今却让姐姐做阿朵。”
    大口地喘着气,女莹憋得狠了,这些话,她无法对另外的人说,便全说给了卫希夷:“她从来就没有自己站起来过,像藤蔓,不缠着乔木她就喘不上高处的气儿。离开我爹这株乔木,她还想嗅一嗅高处的味道,可惜,申王只会看上王后那样年轻貌美的,哈哈哈哈!她就把姐姐送给了申王!”
    “我知道,我哥哥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生气,是因为姐姐后来闹得凶,说起来不好听罢了。他那个人,最好面子,假模假式,他算是被那个女人养废了!我姐以前像个木头人,我老觉得她更像木头不像人,我喜欢你姐姐。后来就想,我哪怕要不要羽那样的姐姐,木头就木头吧,大家一起遭过难,喜欢不喜欢,总不希望她不好。她现在成了个疯子!”
    女莹咬牙切齿的继续道:“其实,我也保不了她,她也没那个本事跟我们南下。我便想,她要在天邑嫁一个安静的、她不讨厌的人,等我能接她回去,也不错的。她要不想回去,我能复国,她在夫家也可以过得更好些。没想到,她……前些日子,我去找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是你们逼我的’!”
    女莹一副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模样:“谁逼她了?!她还说,这是为了我好!这样做,那个女人也作践不了我了!我是逆来顺受的人吗?!”
    卫希夷与庚都安静地听着,等到女莹停顿的时候,卫希夷低声说:“你生气,我倒不很生气,我……听说什么蛮女厉害的时候,其实很庆幸,他们说的那个人,不是你。我一直也不太喜欢你姐姐,她像是被王后一刀一刀用一块名贵的香木刻出来似的。听说她现在不受王后管了,我反而为她高兴。疯是疯,不像木头了。”
    女莹停顿了一下,道:“她要能活出个人样来就好了。”
    “没人教她,王后教的什么,你是知道的。”
    女莹心情好了一些,口气也轻松了一点:“你总能看到好的地方。”
    “我看不到大祭祀任何好的东西。”
    “她已经死,”女莹眯起眼睛,“帮她的人还没死绝,我们得回去。拿回我们的东西。”
    “嗯。”
    庚一直等到现在,才冷不丁地道:“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女莹一直知道她在这里,卫希夷信她,女莹便也不疑她,问道:“什么事情?”
    “我君已向母亲、老师与中山君辞行,您要怎么得到允许?您可以自己走,这一路艰难,带的人马也多,追上、找到,可不难。您的哥哥,不会坐视的。您的姐姐还在宫中,如果她不愿意您走,些许小事,王还是会满足她的愿望的。”
    女莹道:“这可由不得她!他们已经舍弃了自己的国家,就管不得我!我便夹在你们的队伍里走。我忍得了这六年,就忍得了这一时,我从不宣扬自己要回去,他们想不到的。”
    卫希夷道:“我想你堂堂正正地回去,让谁都知道你回去了,你不需要遮遮掩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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