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没去后宫,直接回紫宸殿歇了,我和林文定不用在小西横门门口等,也直接回史馆。
    林文定说:“皇上今天晚上有点不高兴。”
    我没说话,心里想,以后还是少骗皇上一点儿了。仗着自己比他虚长几岁,又在外面浪过一阵子,就把皇上当小孩儿了,可皇上毕竟是皇上,说到底,是欺君之罪啊。我心里涌出上下起伏的不知由来的内疚。下次休沐的时候,我再求求雍王,让他给我几个好东西。
    第二天我和林文定要去紫宸殿,在宫门口被崔公公拦了下来。天还没亮,雪簌簌地下着,宫里再好的灯笼也被朔风扑得明明灭灭。“两位大人,今天请回吧。”
    林文定匆匆行礼,道:“今日不上上书房吗?”
    崔公公犹豫了一下,才含含糊糊地答道:“太医刚走,说今日让皇上静养。”
    林文定露出担忧的神色,道:“敢问公公皇上是怎么了?是染了风寒,还是……”
    “这个嘛……”崔公公望了望四周,突然又住了嘴。
    我回头一看,四妃齐齐整整到了。这天都没亮呢,消息倒走得飞快。不用崔公公说,看来果然这宫中诸位娘娘都不是吃素的,都是名门贵女,不知道在太医院和皇上身边布置了多少人。
    我们连忙行礼,淑妃瞟了一眼,直接越过我和林文定,对崔公公笑着说道:“崔公公,听闻皇上微恙,还请崔公公行个方便……”她捋下胳膊上一个碧绿碧绿的玉钏,往崔公公手里塞。
    崔公公连连后退,道:“娘娘,这可使不得啊。”
    谨妃见状,带着侍女就往宫门口冲,被近侍拦下来:“你们凭什么拦我,我要去给皇上侍疾。”
    整个宫门口一团乱。知道的知道四妃是来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紫宸殿今天请了秧歌队。紫宸殿偶尔用来接待朝臣,修得金碧辉煌,就是空洞洞的,想必隔音应该不怎么好吧。
    林文定皱着眉在一旁手足无措,男女大防,况且林文定还是个书呆子,哪见过几家的妇人?
    静妃正提着裙往里走,我一伸手给拦下来了。“静妃娘娘。”
    “宋大人。”静妃回礼,面色不善。
    “我可听皇上说了,今日谁都不见,胆敢怂恿主子不分青红皂白扰皇上清净,妨碍我们翰林院公务,一律杖毙。”
    我话音刚落,四周一下子闹触柱的也不触了,撒钱的也不撒了,这下清净了。
    四妃陆陆续续回去,我拢着袖子哈着气看着落雪,都开春了,这天还这么冷,真是作孽啊。
    林文定悄悄拉了拉我,问:“皇上什么时候说的?”
    我打了个哈欠:“假传圣旨,不懂吗?”
    第二天皇后娘娘居然真的杖毙了几个宫人,还真给我面子,不过这是后话。
    崔公公道:“多谢宋大人。”他也对我假传圣旨的事情闭口不提。
    我说:“不敢不敢,只是这起居注……”
    崔公公道:“皇上没说。”
    既然皇上不让进不让写,那我们也没办法。
    我朝着崔公公一拱手,说:“那我们就告辞了,有什么要紧事,还劳烦公公到史馆知会我们一声。”
    下大雪,又没有其他事做。林文定在窗前画梅花,我往册子上写皇上今天不舒服不办公,写完后今天就算完了,不知怎么还有点失落。果然人不能太忙,忙成习性,闲下来都不知道做什么好。我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倒了热茶吃点心。还是流春亭的点心最好吃,这里的点心都不是皇上小厨房出来的,寻常得很。
    我心想,皇上怎么就病了呢?果然还是昨天……
    这时崔公公推门进来,直接道:“二位大人,快走吧。”
    林文定匆匆忙忙收拾,道:“怎么了?是皇上怎么了吗?”
    崔公公说:“皇上在上书房了,二位大人也快去吧。”
    我问:“皇上怎么又出紫宸殿了?不是还在病中吗?”
    崔公公无奈地笑笑。
    我和林文定风尘仆仆赶到上书房,皇上已经在批奏折了,太医在外间候着,几个小太监跟着在旁边扇火炉不知在煎什么药,一时间外间挤满了人。
    里间皇上坐着,椅子上的软垫换成了大白狐裘,显得他有点毛绒绒的,皇上冲我们抬了抬手,声音有点哑,说:“坐吧。”
    我和林文定一左一右坐下,先把刚才的事情记下。我抬眼看了看皇上,见他脸色发白,眼眶红红的,大概果真是得了风寒。
    平日里皇上都要召见几个朝臣来训,今天却没有,崔公公被准进了里间,估计是外间人太多了的缘故。崔公公问:“皇上,您昨日说要召见韩太傅,他已经在外头等了。”
    皇上咳了一声,说:“让他不用进来了,我择日再找他。”
    我心想,君王是要立威的,病容不能轻易被臣子看见,皇上年纪虽然小,这件事却明白得很。
    第10章
    皇上身体不适,里间又添了两个炭盆,上书房这才暖了一些。太医那边汤汤水水往里送,人来人往的。我在里间偷偷打量皇上,皇上正悬着手腕批奏折,也许是病中没什么力气,他写写停停的,好在没有注意到我。
    我有个堂弟,也就皇上这般大吧,现在还在书院用功,我婶娘恨不得天天去看他,每次去都又是补药又是鸡汤,还不算平日的点心蔬果,吃吃喝喝的都塞了两驾马车。可惜皇上幼时便立了太子,和太后那边也不得不有些忌讳了,生个病,亲妈老婆什么亲近之人都没来,倒是招来一堆沽名钓誉蝇营狗苟的,也真是有点可怜。
    我趁着去外间抄皇上的方子,拉过崔公公悄悄问:“皇上昨晚是怎么了?”
    崔公公说:“别提了,昨晚回紫宸殿的半路,皇上突然说有东西忘了,我本想着叫几个宫人去拿便是,可皇上偏不让,也不让轿辇跟着,自己带着两个小太监又回了上书房,估计是路上冻着了,我们也不好说啊。”崔公公叹息。
    我皱着眉,问道:“这上书房可是重兵把守,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能让皇上又折回去?”昨夜我记得我和林文定刚一回屋就下大雪,劈头盖脸的,早起窗台都积了厚厚一层,推都推不开。
    崔公公笑道:“这……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是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了。皇上也渐渐大了,我们这些服侍的人,总不能仗着自己有这么一点跟了皇上十几年的薄情,就对皇上的事指手画脚。”
    我说:“公公是个明事理的人。”
    崔公公说:“不过说句厚脸皮的话,皇上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能在里间伺候着,难免有些忧虑,想请教一下宋大人,皇上今早携了一支毛笔来,是从哪里来的,我看着那做工……不像是宫里的物事吧?”
    我愣了一下:“毛笔,皇上早上从紫宸殿带了支毛笔出去?”
    崔公公点头。
    我大概知道那毛笔是什么个意思了,莫非皇上昨夜折回去,是为了那笔?
    太医送药进去,我也跟着进去了,皇上去一旁喝药,我悄悄伸手捏了捏那螭龙穿莲的笔尖,锋散不尖,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用的是顶差的毫,亏那小贩还叫七文呢,当初就该还价五文。
    皇上喝完药走过来了,我心下一动,往后退的时候衣袖拂到桌面,那支笔骨碌碌转了几圈,掉在了锦文地毯上。皇上脸色变了变,径直走过来,我连忙跪下,把那支笔顺势踩在了脚下。“微臣该死!”
    我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竹节爆破声,心里偷偷笑了笑,这种小玩意儿,本来就不经用,还镂空,这不是存心让人踩吗?
    皇上脸色彻底白了,拍了桌子,雷霆震怒:“宋轻!你好大的胆子!”
    啊?这明明是我送的啊皇上?你居然为了一支笔,要杀我的头?我又惊又怒,难道搞错了?皇上只是单纯喜欢这支笔?
    想到这里我的心都凉了半截,皇上接下来的话让我凉了另一半截。皇上又拍了一次桌子,说:“不想看见你!你去外间去!”可惜皇上病中力气小,没拍出多大声响,崔公公他们一个也没听见,林文定目瞪口呆,然后低下头奋笔疾书。
    林文定,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
    我定了定神,心想,要冷静,求人不如求己,还是按原计划进行,我还不信皇上真能把我就地砍了。
    我磕头如捣蒜,说:“微臣该死,求皇上给微臣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皇上黑着脸看着我,气咻咻的,都要站不住。
    我说:“宝华寺另有一位方丈,耄耋之年鹤发童颜好济乐施,周边百姓均称其为活佛,微臣有一支被他开过光的毛笔,乃是名家张遇之作,臣不日叫人送进宫来,将功补过,求皇上再给微臣一次机会!”我嚎着就要去抱他的大腿。
    皇上铁青着脸,坐在白狐裘上,说:“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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