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
    走到紫宸殿前,我默默吐了一口气,数日不来,仿佛换了人间。人啊,心绪变换,看事物的眼光都不同,我从前看紫宸殿,先是畏惧,后来日子久了,来了多次,看着它,都感觉生出些许亲切,我和阿毓互诉衷肠后,难免有些亲狎之意,而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了。
    当时领略,如今断送,总负多情。
    崔公公早早地在门口迎了,喜气洋洋跟我说:“宋大人,身子可还好?令尊可还好?皇上正等着你们呢。”
    我说:“有劳崔公公挂心,皇上可还好?”
    崔公公道:“一切都好。二位大人请进吧。”
    昨日一别,于我也不过一日,不知他在宫中,又是多少煎熬。
    阿毓应该早就起了,看到我想起身相迎,又没好意思,坐在椅子上不安稳似的等我们请了安,立刻站了起来,说要去上书房。
    紫宸殿到底不是个叙话的地方,上书房还稳妥些。
    我当是什么,我们进了上书房,没一会儿,就看到宫人端了满满一个大托盘的红彤彤的小珠子进来,华光璀璨,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玉盘水灵灵的糖酪浇樱桃。
    阿毓清咳了一声,道:“前些日子别人送的。”便不肯再多说。
    樱桃可是稀罕之物,是难得的赏赐。我爹十几年前曾被赏过两盘,一路捧着带回家给我们兄弟仨尝鲜,就差再放两挂鞭炮了。我娘连里面的核都不许乱吐,命我们通通用手帕包起来,来年种在了我家后院里,这么些年了,也没见长出个什么来。可见这樱桃果真是天子之物,不易养活。
    林文定也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打量着,道:“微臣听闻父兄说过此物,似宝珠如玛瑙,如今得见,果不其然。”
    看样子他之前也没见过,阿毓说这是前些日子送进宫来的了,林文定之前却没见过,莫非是阿毓一直偷偷藏着巴巴等着我来。一想到这里,我心头又是一阵滚烫。
    阿毓说:“还没到时令,下面有人贪功,急着送进宫,就赏给你们了,且再等等,再过一两个月,就有好的了。”
    我看那樱桃通透饱满,红莹莹的,倒不像是不到季,看样子下面的人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林文定欢天喜地地道:“谢皇上。”
    我也跟着:“谢皇上。”
    阿毓轻声说:“樱桃调中顺气,但多食不益,爱卿可要注意了。”
    平时阿毓贵为天子,待人难免倨傲疏离,这会儿一口一个爱卿的,搞得林文定一个劲地打量我。
    我叹了口气,拈了个樱桃吃,入口酸甜,和儿时的味道别无二致。
    阿毓待我好,我也待他好,宠他个三十五十年,什么蹴鞠,什么游园,天王老子来了他都只认我一人。
    怕什么。
    第38章
    打定主意,我突然心静如一池潭水,天还没塌,现在和阿毓在一起的是我,只要我不说,这件事便不是也是,我一口咬定当初那人就是我,还有人来反驳不成。
    况且我二哥……本就是我轻狂了些,和阿毓成了如今这般,决不能把他也搅和进来,那样,我可就真是十恶不赦千古罪人了。
    阿毓到底喜欢谁,我不管,我就喜欢他。
    我这人,无什么大德大才,唯有一点,就是心宽,脸皮够厚。我爹恨铁不成钢,嫌我行事轻浮。如今想来,倒轻浮到底拉倒,这样荒唐的事,落到哪个老实人身上,都难免半生折磨,幸而阿毓遇见的是我啊。
    我和林文定把那玉盘捧回史馆,别说,那玉盘可真够沉的,我俩抬了一路,周围路过的大大小小宫人,一个劲地说恭喜,我都有点觉得是不是太招摇了。以后要悄悄和阿毓说说,有什么好处,让他私底下给我就成了,不然太引人注目,也省得林文定到处分我的好处。
    晚上我急吼吼去见阿毓,一来这一番契阔,不去看看他,我不放心,也怕他不放心。阿毓待我赤子之心,是因为他性情如此,可行事绝非这般。他平日心思深,只会自己藏着捂着,顾虑之处,也不一定会对我说。以后慢慢来吧,这才几天,我们日后相对,总会慢慢坦诚的。二来,我倒是不分东西南北扭头就跑了,郡王的事看宫里的形势像是处理清了,可也不知道阿毓怎么处理的,我难免要去问问。
    走在路上我满心思打好的算盘,谁知道一脚踏进紫宸殿,阿毓冲过来对我拦腰一搂,是安抚的话也忘了,郡王的事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温香软玉在怀,我总算知道古代那些昏君是怎么毁家亡国的了,色令智昏啊。
    入了夏,天气越发闷了起来,紫宸殿原本就有些地陷,此时就更是闷热潮湿了。阿毓枕在我的膝上,我给他打扇,听见外面轰隆隆云上一阵闷雷。阿毓略微抬起了头,道:“要下雨了。”
    一股穿堂风扑进纱帐里,我嗅到了泥土的湿气,道:“是啊,不知早上能不能停。”
    阿毓道:“若是早上不停,你去跟崔正要伞。”
    我说:“好。”
    本来想问阿毓的,难得看他这样适意的样子,我又怎么忍心扫他的兴,只盼外边大雨快落下来,能再清凉些。
    我本来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阿毓突然拧了拧身子,转过来看我:“衡之,你有什么心事?”
    我说:“没有啊,我哪有什么心事。”
    阿毓爬起来,按住我的手,说:“你有什么顾虑,告诉我,什么事我都能帮你办。”
    我心头揪了一下,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说:“阿毓说话真好听,哪有那么简单,若是……若是我谋财害命呢?”
    阿毓眼睛都不眨,道:“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你杀了人,我帮你毁尸灭迹。”
    我呼吸一滞:“本朝国法王子与庶民同罪,阿毓是皇上,更是不能公私不分吧?”
    阿毓摇摇头,垂着眼睛说:“你不同的。”他复而继续躺了回去,喃喃道,“其他人都可以,你就是不行。”
    我说:“阿毓真要当个昏君?”
    阿毓道:“衡之你看,我这个皇帝,当得多憋屈,多苦闷,若是连个人都留不住,苦日子不是白捱了?”
    我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只以为阿毓从小就是这般,又不苟言笑,对这些事大概是视若平常了,原来他心底里,也还是觉得苦的。
    苦痛并不会因为习惯而减少,只是会变得缄口不提。
    我说:“紫宸殿原先据说甚好,只是后来地势有些陷落,我觉得还不如史馆敞亮些。阿毓不喜欢,何不再建一所寝宫,也住得舒服些?”
    阿毓道:“说得简单,我爷爷,父亲,哪一个不是忍过来的?我一无开疆扩土之功,二无承启盛世之德,哪有名头去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被那些文臣知道了,还不念死我?”
    我说:“那阿毓就不怕我的事,被他们知道了?”
    阿毓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办法。百忍成金,可是总有些事无论如何都忍不了。”
    阿毓少年时,虽有雷霆手段,情事上却懵懵懂懂,金风玉露一相逢,也不知道他着了什么魔,心心念念到今日。
    若是他和我一样,儿时呼朋唤友,左右逢源,那些金风玉露,也不过是寻常,恐怕也没我二哥什么事,更没我什么事了。
    他翻过身,拿自己的掌心去比我的掌心,道:“若是没遇见你,苦闷不知少多少,你以为我不想吗?”
    情不知所起。
    我说:“……阿毓对我为什么这样执着?”
    阿毓说:“因为你是第一个,除了兄弟姊妹之外,对我笑的人。”
    不是其他人不会笑,只是没人敢在他面前笑。我二哥从小也有些呆,恐怕这时候都不知道当时自己眼前的那人贵为天子。
    他不知道,我知道。
    诶,我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
    我张了张嘴,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我做了阿毓不高兴的事情,阿毓要怎么办?”
    阿毓瞟了我一眼,道:“你做的让我不高兴的事情还少吗?”他轻轻叹气,“还有什么办法。你就算娶了永安,我也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啊。”
    永安公主那件事,如今回想,阿毓心里个中滋味,我都觉得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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