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耀道:“宋大人铁骨铮铮,可曾想过身后的家人,我记得宋老大人的身体不是很好,最近门庭寥落又颇为伤神,仲光兄仕途坎坷,嫂子腹中的孩儿还未出世,如果现下龙颜大怒,真不知道宋家要怎么过下去啊。”
    我道:“陆大人想拉拢我?”
    陆耀道:“我相信宋大人一定听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家有多大的势力,我不敢想,他们能拿到上书房的折子,还能知道紫宸殿发生的一切。
    我爹我娘我哥怎么办?
    阿毓怎么办?
    我没想到我只是个区区的起居郎,最后却会攒出这么一个天大的麻烦。
    如果当初,我爹没把我塞到皇上的上书房,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也许我二哥还在山西好好当他的父母官,再过几年,擢到京城,入阁,一门三翰林,坦荡光明。
    也许……
    我此生,再也不会遇见阿毓了。
    我会平凡地结婚生子,在宋家混吃等死,仗着父兄的荫庇,做一个胸无大志吃穿不愁的二世祖。
    也许很多年后,他们谈起当今圣上,我还能漫不经心想起他十来岁的时候在千菊宴上冷若冰霜,怪不好相处的。
    这样万事也不过一场花好月圆而已。
    这是我想要的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陆耀,你他妈给我滚蛋!”
    我没遇见阿毓之前,也许就是想要这样的一生,遇见他之后,红尘万丈都黯然失色。
    陆耀饱读诗书,接触的都是些文人雅士,没想到我出口就这么粗鲁,愣了一下,摇摇扇子,才缓过神色说:“宋大人不要后悔。”
    我说:“我怕什么,你有种让皇上来砍我的头啊!”
    我自知底气不足,却只能装出天不怕地不怕的鲁莽气,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
    我希望别人能放过我,却心知这不可能。
    陆耀似笑非笑:“我所做的,都是为宋大人好,宋大人这样不领情,叫我好为难。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我说:“不明白,滚。”
    古人云为情所困,说情多必伤,我之前不懂,如今懂了。
    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寸步难行,你对他不光有爱,还有责任。
    我对阿毓,是宁可他杀了我,也没有后悔的。
    我算是看透了,陆耀说的话故作玄虚,你都不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可万不能给他拿捏,他拿捏你一次,就能拿捏你一万次。我若是真的能被策反,阿毓身边还剩下多少人?
    阿毓知道了,要有多伤心?
    陆耀道:“既然宋兄一意孤行,那在下就不要强求了。”
    我说:“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陆耀笑笑:“我也只不过是,给皇上送了个蹴鞠,讲了个小故事而已。”
    我遍体生寒,他是来真的。
    陆耀走了,我端起茶杯,手抖得不行,根本端不住,叮叮直响,茶水已经冷了,喝下去只有苦味。我扶着桌子,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收缩,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阿毓现在知道真相了吗?
    第43章
    不光是阿毓,太后知道了吗?
    我不敢想阿毓,可是不得不想如何应对太后。陆氏要杀我,现在先折了阿毓护我的羽翼,阿毓不一定会保我。
    阿毓保不保我,他都栽在这上面了。新君若是不能肆无忌惮,斩草除根,便只有做傀儡的份。更何况陆家盘踞前朝后宫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阿毓的弱点是我,我自己心里也清楚。不见天日的浓疮烂疤,不能彻底剜去,就只会五脏六腑跟着统统烂掉,无力回天。
    错上加错。
    陆耀这一计,一石二鸟,不可谓不狠辣。
    阿毓动弹不得,我难道也跟着坐以待毙吗?
    我要去见阿毓,说个清楚。不管他爱不爱我,不管他到底喜欢谁,不管他现在,对我是爱是恨,一并都要说个清楚。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陆家做了杀人的刀,献佛的花。我死也要死个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我此刻突然松了一口气,多日来压在心头阴云密布喘不过气的晦暗之事,被人摆在台面上,却刹那间觉得轻松。
    不知道那些被押到断头台前的犯人是否也是我这样的心情。
    明知道自己逃不过一劫,惶惶不可终日,然而死字摆到眼前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轻飘飘的。
    这么些天左右踟蹰,摇摆不定,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原来到头来照样是徒劳无功,得不偿失。我常笑戏文里多少善恶皆有报,多少沉冤昭雪都是说书人一面之词,可如今不就是吗?
    我骗阿毓的,他要讨回来,我做错的,眼看报应就到了,投机取巧也不得。
    难怪我爹言传身教,要我们循规蹈矩,通达世情,宠辱不惊,原是早就知悉苟且偷生不过是这般下场。我还嫌他老人家迂腐,如今看来,倒是我自己狂妄。
    我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没人拦我,也没人来捉我,说不定太后还没知晓,说不定,阿毓还没考虑好要不要杀我。
    我转进上书房,突然两把剑横在了我面前,我抬头,压着心绪问侍卫:“皇上不见人?”
    在屋外候着的小太监见了是我,连忙匆匆跑过来,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道:“宋大人请回吧。”
    我佯作迷茫,道:“今日为何不能进上书房?”
    小太监还是笑着,道:“皇上说了,谁都可以见,就您,”他摇摇头,“不见。”
    阿毓果真是知道了。
    不见我,已经是他最轻最轻的怨恨了。阿毓故作倨傲,色厉内荏,我知道他的心肠是极软的,看不得别人哭泣求饶,这样的好心肠,也被我一并利用了。
    我既不能给自己想出一条生路,也不能不给阿毓想一条生路。
    这江山,千年不朽,万代绵长,国祚生生不息,累世不灭,阿毓还不到二十,他的日子,还长着呢。
    少年天子有的是手腕,有的是智计,气魄吞天盖日,绝不止步于此。
    只要,只要他舍弃儿女私情,不被红尘俗世绊住脚步,就能大开大合,肆无忌惮,成就一番绝世功绩。
    这是阿毓的路。
    我一把跪下,只大声道:“皇上!”
    院子里的太平花落了一地,纷纷扬扬,照得满院莹莹雪光,一阵风过,吹得人睁不开眼。“微臣有一言,请皇上听听!”我深深俯下身,对着那寂静无言的上书房叩拜,“恳请皇上,废后!”
    满院的侍从宫人被我口中之言俱是震得一动不动,鸦雀无声。那上书房无声无息,突然听到瓷器迸响,嗙的一声惊得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颤。
    下一刻林文定冲了出来,不顾仪容扑到我面前,扶着我的肩膀,道:“宋兄,你胡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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