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静坐在马车里慢慢端详着手里的白玉莲花簪。
    柔嘉公主是小孩脾气,比起男女情事,她对好看的首饰,有趣的话本更有兴趣。
    挺好哄。
    这点像兰儿。
    他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妥,因为柔嘉公主除了喜好像兰儿,长相也像。
    只是兰儿纯善柔弱,不谙世事,柔嘉公主则心狠手辣一些。
    他举着莲花簪轻轻拨弄下面坠着的流苏,听着玉珠相撞的清脆声音,目光淡淡,好一会才放回匣子,合上放置一边,闭目养神起来。
    *
    自古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柔嘉公主和婆婆崔夫人的关系并不好。
    这原因大概就是驸马是强买强卖来的。
    当今陛下是位很有才干的皇帝。从不受宠的柔懿公主走到黎国国主,她手段之冷酷,心机之深沉群臣皆有所领略。
    她登基后便开始梳理收拢分散的权力。权臣、世家、藩王接连倒下,权臣身死,藩王被削,世家没落,曾经的第一门阀崔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分流保源,听从尚主,以示忠心。
    而这样一位意气风发的皇帝,也有过性命垂危的时候。
    那时,柔嘉尚且年幼,连父皇也不认识,可以说是姐姐柔懿公主和生母皇后将她养大的。
    柔懿公主与皇后一党,安王麾下的谋臣设计陷害柔懿公主,柔懿公主伤重入牢后生死未卜。
    被软禁的皇后彻夜不眠,细数手中的筹码,在脑海中回溯所有的关系网,极尽思索如何破局。
    蜡泪成滴,熬至天明。
    病中的偶然清醒,柔嘉看见灯火如豆,坐在书桌前的身影单薄伶仃。
    她从床上爬起来,脸上残留着病态的晕红。跣足披发,步态虚浮,一步步走向皇后,踩过满地的纸张站在她身边。
    未干的墨汁沾上幼白的脚踝,像是干涸的血。
    女孩轻轻弯眼,声音沙哑:“母后着相了。”
    皇后满眼冷肃的疲倦,漠然道:“这里没有你的事。”
    柔嘉捡起桌上的一张纸展开,上面是写给秦王的密信。
    她目光朦胧,笑得飘忽,松开手,纸张如蝴蝶飞落地面。
    “母后,阿姐宁愿死在牢里也不想您这样做。”
    皇后眼神如冰,因为彻夜不眠的疲惫,也因为滴水未进,嗓音干涩得像树枝碾磨沙砾:“我不可能不救她,你和她只要活着,就不算白费——”
    柔嘉歪头,笑了起来:“母后有我,何必用这玉石俱焚的法子?”
    皇后面无表情地提笔再写密信,笔下字字如刀凛冽,道:“你与昔儿是一样的,没有孰轻孰重之分。”
    柔嘉静了片刻,细软的青丝像灰暗的雾气,蒙蒙地包裹住她,她轻声念:“您是我们的母后,是我们的主心骨,您不能倒下。我没有才干,不会用人——我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留下我,是错的。”
    “母后,您不能犯错。”
    皇后抬眼,神情淡淡:“正是因为我是你们的母后,我才更要保护好你们。”
    “天底下哪有为了大的牺牲小的的道理。”
    柔嘉脸上浮现出悲伤,她踉跄着跪下,几张纸片被她带起,沙沙的纸屑声音掩盖了幼童的闷咳声。
    她嘶声念:“母后,母后——您是我和阿姐的主心骨,您倒了,就算阿姐争来皇位有什么用?阿姐需要您。母后——只要您还活着,阿姐、我才有希望,您只有活着才能保护我们——您死了,阿姐会死,我也会死啊——”
    额头碰地深深一扣,笔直的乌发垂落地面。
    “母后,儿臣愿为阿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息间,所有的声响都沉寂了。
    据传宫中的那场瘟疫中,柔嘉公主病重,而御医却无计可施,紧接着宫中数位年纪尚小的皇子公主和宫人纷纷病倒,一时人心浮动,隐隐猜测是瘟疫。
    瘟疫一事非同小可,古往今来折进去了千千万人。柔懿公主曾下民间疫区治理,救百姓于危难之中。现在瘟疫又起,越发危急时,皇帝自然而然便想起来在牢里的柔懿公主。
    等柔懿公主力挽狂澜戴罪立功后,病得最重的柔嘉公主已经苟且残喘了数月余,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躺在床上时与一具尸体无异。
    皇帝对瘟疫心有余悸,病入膏肓的柔嘉公主不适合继续留在宫里了。遂下旨将其送入云山佛寺,终生不得再出。
    自此别离,十年终相见。
    有着深厚帝宠的柔嘉公主十八岁时,在太后的庆生宴看上了风流绝艳的崔二郎。妹妹喜欢,皇帝也是龙心大悦,当场点了驸马——要是崔静拒绝了,正好,那会儿她正在找理由削世家,削成白身送到公主府也不耽误事。
    黎国先帝是马夫出身,至今不过一百余年,可能在崔夫人及世家心里,自然是比不上第一门阀的传承悠久。
    况且当今圣上得位不正,世家有空没空地被削上一圈,日子过得不复当初如鱼得水,暗地里对皇帝颇有怨言。
    若要具体说崔夫人的心情,那恐怕只有又怕又厌这四字能形容,她既觉得柔嘉公主配不上崔静,又无力抗衡圣旨,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
    然而柔嘉公主初来乍到,对崔夫人并无恶感,送上了亲手所画的鲤鱼图以示孝顺——然后隔天便从侍女嘴里知道了崔夫人的侍从摆画的时候不小心烧坏了她的画。
    大户人家的奴仆哪会这样毛手毛脚,更何况这样烧坏了也不与她道歉,公主想通了,崔夫人讨厌她。
    今非昔比,柔弱的小公主已经成为了跋扈的长公主,她派人把烧了画的侍从的手砍下来,放在盒子里送给崔夫人,并言明“奴仆无礼,媳妇已帮您教训过了。”
    然后带上崔静(字面意思上的带)回了公主府。
    噫——
    不仅吓了婆婆一跳,还带着她的儿子走了。
    被一双血淋淋的断手骇到了的崔夫人得知此事,气得头昏脑胀,捶胸顿足道:“娶妻不贤!娶妻不贤啊!”
    *
    当柔嘉公主睡醒时,侍女说驸马来过,送了支簪子就走了。
    柔嘉懒懒的撑起身,睡眼惺忪的道:“把簪子拿上来吧。”
    成婚多日,关于圆房他们谁也没提,公主与驸马的相处比起夫妻,倒更像君臣。
    不多时,婢女送来了这支发簪。
    一只精雕细琢的莲花白玉簪,好看是好看,但作为驸马送给公主的礼物未免太不上心了。
    柔嘉公主把玩了会儿,然后拧开簪子的尾部——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这里有个小机关的,只消轻轻一拧,簪尾与簪身便分开了。
    簪身是中空的,里面放了一个纸卷。
    柔嘉见此并无意外之色,簪子一入手她便感觉重量轻了些,那便只有可能里面是掏空的。
    饶有兴致倒出展开,只见不足掌宽的纸卷上是寥寥几笔的莲池泛舟图,虽图小却形神俱佳,意境悠远。
    好画,她拿纸的动作不禁小心了些,笑道:“本宫知道崔静诗书一绝,连阿姐都对他赞不绝口,可倒不知道他丹青之才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这含蓄文雅的邀约实在不忍心拒绝,她小心迭好这张“请帖”。抿唇笑,眼眸里亮亮的,轻声对身边的侍女道:“他在说,要与本宫一起莲池泛舟呢。”
    侍女也笑着打趣:“这番邀约也是够婉转迂回的,公主意下如何,要回复驸马吗?”
    柔嘉把小纸卷交给她收好,撑着头想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自己库房里有个黄金浇铸的小舟,思及他既送来了莲花,便轻笑便道:“将库房里的那条黄金舟给驸马送过去。”
    说着她起身下榻走向书桌,铺纸研墨,上书一行字——纵我安寝,子宁不待?纵子不待,何不呼我?
    写罢后,又在下面画了个简单的“小鸡没捉到虫”图,随后丢笔,对侍女道:“把这张纸给他送过去。”
    松阆苑里,青松郁郁。
    崔静手持一卷书借着灯光看,即使是四下无人时他也丝毫没有放松,腰背秀挺,专注凝神。
    然后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接着竹涯说:“公子,公主送来了一条黄金舟和信纸给您。”
    崔静目光一停,放下书平静道:“将信带进来。”
    于是竹涯进来呈上信,崔静接过打开一看,然后顿了下。
    他看着信上的字和下角的“小鸡捉不到虫”图久久不发一言。
    许久,他蓦然放下信纸,起身道:“去飞鸾阁。”
    *
    崔静来的时候柔嘉正等着晚膳,一道道珍馐摆上桌,她左顾右盼地,看见了青年进来了。
    仿佛从江南烟雨图里走出的公子,一袭烟青色深衣,眉目如画,举止文雅,有如芝兰玉树,立于何处都是令人难忘的风景。
    欣赏美人是愉悦的,柔嘉公主笑了出来,冲他热情的招手:“驸马快过来,本宫等你好一会儿了。”
    崔静看着她,四目相对时眉眼一弯。
    他颌首,神态温柔极了,这是柔嘉头回看到他这么外露的情绪。
    他的眼里藏着一泓春水,淌着柔柔的波光,轻轻道:“公主久等了。”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亦是人生如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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