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长轿车停到门前时,宅门打开着,王管家正送罗泉出门。
    罗泉向王管家交代着一些注意事项,看到从车里下来的两人,对着他们点点头:“你们回来啦。”
    连家庭医生都来了,代表高书文身体真的不太舒服。
    骆希皱着眉迎上去:“罗医生,书文他怎么样了?”
    “放心吧,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点风寒,精神不太好,我想可能和近期的心情也有关……不过最好可以的话,高太太最近陪他到医院做个详细一点的身体检查。”
    罗泉的尾音压在嗓子眼里,骆希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护理方面有需要我注意些什么吗?”
    “就还是老样子,心肺方面小心感染,毕竟高先生情况比较特殊……”
    高子默也站在一旁安静地听。
    做了心脏移植的患者,术后平均存活时间为1315年,国际上有存活更长时间的案例,但十年存活几率在70%左右,如果有严重的慢性排斥反应,则只能通过再次换心来解决。
    高书文是在车祸后第叁年检查发现自己的心脏有问题,而换心的事情几乎可以算是一个秘密,在高宅里工作的只有王管家和罗医生知道,连沉佳昌都没有告知。
    高子默那一年刚上初一,只记得高书文有整整一个月不在家。
    父亲回家后将他唤到卧室,解开衣服给他看了开胸的伤疤。
    高子默知道他们这种血型的特殊,但他没问父亲,如此罕见的心源是从哪里来的。
    那时候他的世界,还没有接触那么多黑暗。
    “罗医生,能再借一步说话吗?”骆希看了眼高子默。
    高子默意会:“你们聊,我上去看看爸爸。”
    罗泉跟着高太太走到一旁:“太太还有什么问题吗?”
    骆希低着头,有些羞赧地挽起垂落耳旁的发丝:“我想问下,书文现在这样的身体情况,是不是不能用药?”
    罗泉一时没明白:“用药?什么药?他平日吃的抗排异药吗?”
    骆希摇头,声音更低了一些:“……床笫之间用的那些……”
    “当然不可以!”罗泉瞪大眼,发现自己音量过于失礼,他走前一步靠近了骆希,小声问:“高太太,恕我直接……这是你的意思?”
    “当然不是。”骆希脸上浮起淡淡红粉,垂眸的模样有些楚楚可怜:“是书文说想要多一个孩子,但罗医生你知道的,他的身体……”
    她没有说全,只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个人对这方面是完全不在乎的,只想要他平安健康,实在不想他因为这件事坏了自己身体。”
    罗泉心里松了口气,按这一年来的相处,高太太不是那种想靠生孩子来巩固自己在家里地位的女人。
    他自然知道高书文的难言之隐,低声嘱咐骆希:“那种药是万万不能随意给他用的,对他心脏的负荷太大了。不瞒你说……我觉得高先生的心脏可能年限到了,具体的还需要详细检查了才能得知,得尽快,不要拖太久。”
    心脏抑制不住地砰砰跳动起来,骆希以手捂嘴,黑眸微颤:“怎么、怎么那么突然!不是还有几年时间吗?”
    “或许是之前换的心脏和高先生无缘吧。”罗泉无奈一笑。
    骆希心一沉,面上焦急:“那是不是得再换一次?你看,‘源头’方面……”
    罗泉以为高先生将“许多事情”都告诉了高太太,嘴上也松了一些:“哎,哪有那么容易,上一次的‘源头’费了好大功夫才拿到手……”
    察觉自己多言了,罗泉结束了谈话:“总之,千万别让高先生胡乱吃药,回头我也会劝劝他的。”
    骆希见好就收,没有再追问:“好的,我了解了,等他精神好一点,我陪他去医院做检查。”
    让佣人送走医生,骆希往叁楼走。
    一扫刚才面对罗泉时软弱娇气的模样,她此时眼里只剩一片鸢色阴翳。
    高书文啊高书文,你说讽不讽刺?
    偷来的东西就是偷来的,你吃再多排异药,它都不会成为你自己的东西。
    在那座白玉观音像前,骆希停下脚步。
    如果高书文又要再一次换心,那现在倪景焕的那颗心,是不是就要被当成垃圾丢掉了?
    就像他的肉身,被毫不留情地抛进海里成了深渊海怪追咬的饵食。
    高子默从走廊尽头走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相碰,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有话要说。
    可两人连招呼都没打,错身而过。
    掩上木门,骆希急忙走向床边,语气着急又懊恼:“早上出门我就说得穿多件毛衣吧,你偏不听!这下可好了,又感冒了。”
    倚靠着床头的高书文放下ipad,笑笑:“是不是罗医生说什么话吓到你了?我没什么事,不过是有几声咳嗽而已。”
    “罗医生让我过几天带你到医院做个检查。”她脱下外套,坐到床畔握住高书文的手。
    男人的手消瘦了些许,指节处布满树皮一样的沟壑痕纹。
    高书文没回答她这一句,反手拍拍她的手背:“帮我按下太阳穴。”
    闻言,骆希脱了拖鞋,从另一边上了床。
    “你的膝盖怎么了?”
    举起的手停滞了一秒,骆希很快接上话,委屈道:“刚才在酒店洗手间没留意到洗手台那有滩水,不小心摔了一跤,今天穿那靴底是皮的,一点儿都不防滑……”
    “伤到骨头了?”高书文斜瞥了一眼她泛红的膝盖。
    平日罚跪时没少见这模样,像被小火烧得粘稠的红糖浆包裹着浓厚奶脂,只是这时膝盖上还挂了几丝淡淡的血痕。
    糖熬过头了,散发焦苦味道。
    “没呢,就刮伤了一点点,等会我洗完澡擦擦药就好了。”她还是跪着,直起上身,伸手按住高书文的太阳穴,缓缓打圈搓揉。
    骆希身上传来她常用的香水气味,是温柔透明的桂花,像尝了糖的萤火虫,点亮了冬夜里沉沉的一潭死水。
    高书文阖上眼,若隐若现的花香使他心里平静了一些:“下次小心点,以后有孩子了,就不能总像现在这样迷迷糊糊的。”
    “可是……”骆希顿了顿,欲言又止。
    “嗯?”
    “罗医生刚说你不适合吃那种药。”她手指加了点力气揉按,嘟囔道:“我也不想你冒险。”
    高书文眉眼放松,轻呵一声:“风险是有一点,但大不了,再换一颗心脏就好了。”
    砰,砰,砰,砰。
    骆希狠咬住自己后槽牙,压下加速的心率。
    高书文说得好轻松,就像家里的电灯泡坏了,下楼在五金店买一颗新的,换上去就完事。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那么大的手术呢,我可不想看到你受苦。”
    高书文睁开眼,倏地抬手掐住骆希的左手,拇指搭在脉搏处下压,泛白的指腹下方,是心脏搏动的声音。
    他缓缓开口:“你是不想看到我受苦,还是不舍得心脏受苦啊?”
    砰,砰,砰,砰。
    骆希探前身子,耳后的发丝又散开,在高书文眼前轻晃,像深海里随波漂浮会困住细小游鱼的海草。
    她语气正常,心率正常,声音是小鱼吐出的气泡干净利落地破开:“你在说什么啊?心脏不也是你的吗?当然是心疼你呀!”
    岩浆在火山口翻滚,最终还是没有喷发。
    高书文松开手,重新闭眼:“哦,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嘶——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罗医生还说,现在供体特别紧缺,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想换就换。”
    一重获自由,心跳便像脱了缰的野马胡蹦乱跳,骆希继续给高书文按摩,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移开一些。
    怕心跳声太明显,惹了高书文生疑。
    “只要钱能解决,那就不算是问题。”
    高书文放下的手移到骆希滑腻的大腿处,轻拍了两下,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供体也没那么罕见,近在眼前的,不就有一个吗?”
    砰砰砰砰砰砰……
    骆希终于没忍住,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她听到了,深渊海怪浮出海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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