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融,大寒过。
    立春春雷响,惊蛰鲫鱼游,清明雨纷纷。
    骆希提前跟学校请了假,早班机,落地的时候不过十点,出租车停在小区前门时恰好十一点。
    门口保安亭侧的槐树下,站着几个月未见的中年男子。
    严井取下鸭舌帽,但没拿下口罩,唤了声:“太太。”
    他还是没改过来称呼,骆希也不纠正他。
    短短几个月,严井又消瘦了不少,眼窝微凹,精神气都显得不太好,骆希知道他时间所剩无几,否则也不会主动联系她,想最后看一眼倪景焕。
    骆希朝他点点头,没问他身体情况,拿着门禁卡走向小区入口。
    H市的回南天刚走,整间屋子霉味很重,骆希走去开窗透气,打开几柜上的门,对严井说:“等我一下,我去打条毛巾来擦擦。”
    拿着湿毛巾从洗手间走出,严井向她伸出手:“太太,让我来吧。”
    他的口罩取了下来,脸色蜡黄,双颊凹陷,颧骨突出,样子没比病床上的高书文好上多少。
    骆希噤声,把毛巾递给他。
    严井小心仔细地将相框和骨灰瓮上的灰尘抹去,骆希站开了一些,故意不去听他嘴里细碎的沉声呢喃。
    许久后,严井转头问她:“太太,有香吗?”
    “有的,不过是短线香,不像庙里的那种,可以吗?”
    “可以的。”
    骆希取出那盒乌木线香,但许是回南天浸了潮气,试了几根都点不燃。
    严井笑了笑,问:“景焕生前抽烟吗?”
    “极少,偶尔工作比较烦心的时候,会抽一根。”
    严井从后裤袋摸出烟盒:“那我给孩子点一根吧,就当我和他一起抽过烟了,你介意吗?”
    骆希摇摇头:“没事。”
    严井先点燃一支,抽了一口让烟纸开始烧,再将香烟支在骨灰瓮前。
    他衔了根进嘴里,呼了口白烟,将之前没对骆希说的事情娓娓道来。
    严井父母早逝,很小就跟着膝下无子的大伯一起生活,大伯家隔壁邻居姓倪,他也认识了倪景焕的母亲——倪欢,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极好。
    黑水村地处大山里,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倪欢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在家里基本是透明人,父母不乐意让她读书,所以她只上学到小学。
    严井的大伯对他极好,送他去镇里读中学,从镇里回来时,他会给刚下了农活的倪欢讲在学校和小镇上发生的事。
    严井初中毕业时大伯也去世了,他没继续读书,选择去当了兵,走之前让倪欢等他。
    前两年新兵蛋子没得回家,第叁年严井才拿了假期回了村。
    许久未见的年轻情侣抵挡不住汹涌袭来的情欲,一个月圆之夜里严井要了倪欢,说再等他两年,到时候有个好看一点的军衔,他就跟倪家提亲。
    可等严井再次回乡,才听村里人说,前两年倪家二姑娘小小年纪就怀了不知道谁的野种,倪家要她去把胎打了,再嫁给村里一鳏夫。
    姑娘死活不愿意,也不肯说孩子亲爹是谁,有一晚从家里逃了出来,后来不知所终。
    因这事,严井把倪家掀了,把倪父打得头破血流。
    后来倪家大儿子找了一群人寻回来,寡不敌众的严井鼻青脸肿,躺在被打砸得混乱的院子里,眼角淌泪,后悔不应该让倪欢等他那么久。
    严井回部队后再当了两年兵就退伍了,他从黑水村周边的乡镇开始出发,想找回倪欢。
    那个年代通讯信息极度不发达,茫茫人海里要找一个人是极为困难的事,他游历了好些个城市,每到一个城市便在报纸上刊登过寻人启事,但一直没有得到回音。
    “连她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再后来,我也确实累了,来到北京,走不动了,就留了下来。一开始我不在高家的,我给另外一个老板当保镖……”
    一根烟燃尽,严井省略了许多细节的故事也刚好结束。
    他把烟头掐灭在骆希给他的纸杯里,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太太,谢谢你,让我走之前能见他一面。”
    骆希送了严井下楼,道别时她问了句:“你会恨那个给你送资料的人吗?”
    因为他点燃了你心里的仇恨,挖出了你体内的暴戾,让你没办法再活在幻想的泡沫里。
    严井抬头望天,摇头道:“我还挺感谢他的,至少他让我不会带着遗憾离开。”
    “太太,保重。”
    “嗯,再见了,严伯。”
    骆希抬手于额前,挡了挡正午猛烈的光线,看着男人步履蹒跚的背影,鼻子难免一酸。
    直到看不见人了,她才转身准备上楼,一回头,竟然看见高子默站在大楼防盗门前,阳光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之间。
    “你今天逃课。”骆希走到他面前,白了他一眼。
    “我担心他又把你绑走,反正这个学期我也不用上什么课,就过来了。”高子默看了看表,自顾自地将行程都报告给骆希:“你没事就行,我回机场了,买了四点的飞机。”
    “怎么这么着急走?”
    “晚上廖辉要来家里做汇报。”
    “哦。”
    高书文之前就将公司交给了职业经理人去管理,所以在他“静养”的这段时间里,高普并没有遭受到太大的冲击和波动。
    虽然高书文没有明示,但高子默还是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解和接触公司里的事。
    骆希在他二楼的书房里见过太多与他现在的年龄不相符的书籍,金融的,企管的,人力资源的,医疗器械的,生物医学工程的,还有高子默自己感兴趣的尖端能源领域。
    许是高书文跟廖辉交代过,当自己不便时公司的事情可以对高子默汇报,所以高子默这几个月也是忙得一天只能睡上叁四个小时。
    这叁四个小时里,有时还要挪出大半个小时,跟她肉搏折腾一场,才搂着她沉沉睡过去。
    骆希明天才回京,问他:“要不要上来休息一下?你还没吃午饭吧,我点个外卖咱俩将就将就?”
    大少爷出生至今吃外卖的次数屈指可数,撇了撇嘴:“行吧,听你的。”
    好勉强好委屈的样子。
    骆希低头笑笑,领着他上楼。
    客厅里的几柜柜门还没阖上,高子默不是第一次看到倪景焕的相片,可之前都是彩色的,这张是黑白的。
    骆希拿纸巾去擦落了烟灰的柜面,听身后的高子默说了句:“你说,我替我爸给他道歉,合适吗?”
    她顿了顿,说:“是他做的事,你替他负什么责?怎么,想要父债子偿?”
    “只要你想,我就替他偿还。”
    骆希收拾好,转身瞪他一眼:“你拿什么还?”
    高子默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口处:“这里啊,都给你。”
    少年额前的刘海长了一些,最近没去修剪,垂首时在眼皮上摇晃出沙沙树影,狭长黑眸神情缱绻,能轻而易举就将人吸进黑色漩涡中。
    骆希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借势捏了把他硬邦邦的胸肌,挣脱开手,转移话题:“来看看要点什么外卖。”
    点了一家老店的鸡汤馄饨,高子默拿着一次性塑料汤勺,看汤面漂浮着的油光,有些下不去手。
    味道倒是还行,可他依然嘴硬,让骆希回家了给他包馄饨,或者过年时的饺子也行。
    吃完午饭,骆希将垃圾拿出去丢了,回屋子时,见高子默站在客厅那架kawai旁边,打开了琴盖。
    修长手指按出几个音符,lasolasolamilare……*
    高子默对她笑笑:“骆老师,来陪我弹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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