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9年,5月19日,中央市,五角堡。
    “呃……”张正义有些哑口无言,“好吧。不过为什么是一顷一百亩?每户分一顷的话,现在的土地够用吗?”
    张国庆答道:“一百亩地,正好是现在平均耕地面积的四倍,方便分成四圃轮作,一圃种冬小麦,一圃种粟、高粱或大豆等夏季作物,一圃种蔬果棉麻之类的经济作物,一圃种牧草休耕。至于够不够嘛……”他看向了陈潜。
    陈潜叹了口气,说道:“很充裕。现在胶州的人口还没后世一个区多,乐观估计有四十万,悲观估计三十万,按五户一口计,也就是六到八万户。而胶莱谷地这一片到处都是平原,潜在的耕地有十五万顷以上,就算是户均两顷都够了。更别说,这几万户里还有不少是城市居民不需要土地,剩下的大部分村民知道我们东海商社的名头还没几个月,根本不在我们掌握之下,就算想给他们分地也没办法。所以说问题的难点就在这里了,我们空地很多,但如何在现有的土地关系的基础上,把耕地有效地分配出去?”
    “啧啧,”张正义脸上带着坏笑,把手中的文件放了下去,“要不是之前听明白了,要是单听你这一句,还以为真的终于到了搞土改的时候了呢。不过这么一说,我倒是乐观了,这《田顷法》确实好,但咱也没必要追求一步到位。正过来说,基层掌控力的缺失阻碍了田顷法的实施,但反过来说,田顷法也是有助于加强我们对基层的掌控啊!”
    张国庆会心一笑,陈潜嘴一张,随即明白了过来:“哦,你的意思是,原先一户不知在哪个村子的乡民,受到宗族关系和不知道哪里的蠹吏控制,交五石税我们只能收到两石。但现在,我们用一顷低税土地把他引诱过来,登记授田,然后这户村民就成了我们完全掌控的村民了?”
    张国庆一拍手:“就是这么个道理!怎么样,首席,你看我这计划,可以提交大会了吧?”
    张正义拿了一支铅笔,又拿了一张白纸,一边写一边说道:“是个好法案,但是实施方法要细化一下。总不能一开始就全面铺开吧,你有什么方案没?”
    张国庆说道:“当然不能急,一步步来吧。首先,我们有一些退伍士兵和不愿意做工的劳工,可以作为奖励,先找几片荒地,给他们分上一顷地,让他们做第一批农场主……”
    陈潜这时候产生了疑问:“等等!有一百亩地可拿,谁还会老实做工,这么一来,岂不是要把我们的劳工都抽空了?!”
    张正义抬头看了看张国庆,后者低头算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不会的……一百亩看着吓人,不过荒地本来也不值钱。其中能有效种植的最多也就一半,这其中至少要种上二十五亩粮食,以应付夏秋两税和自家的口粮,剩下的七十五亩闲地,他们肯定种不过来,但多少会有些产出,假设他们利用得不错,一户五口人一年也就三四十贯的收益罢了。而劳工在我们这里,吃饭不用钱,孩子可以免费读书,一年下来两口子怎么也赚出三四十贯工资了。再考虑到农业生产会受天时旱涝和市场波动影响,而在商社有着稳定收入还有上升渠道,城市生活也更方便热闹些,所以怎么看都是当工人更划算。更别说,这一顷荒地也不是上手就能种的,还是要开荒的。”
    张正义也同意这一点,又补充道:“当然,肯定也有些人宁愿去种田的,这些人要么是不适应快节奏的工业化生活,要么是种田高手,能在一顷地中种出比工资更多的产出,把他们放出去,对我们也未必是件坏事。”
    前景似乎很美好的样子,陈潜想了想,说道:“好吧,不过我还是认为应当采取适当的管控措施,以免劳工迅速流失。要么干脆把它定成一种奖励,必须达到足够的贡献才能拿到。”
    张国庆点头道:“嗯,对,这些都是可以讨论的,包括确权年限,还有税收等等,都是可调节的。我先继续。这些退伍士兵和劳工转职成的农场主,人数太少,离我们想达到的农业全面改革的目标还差得远。不过他们更容易接受我们教导的先进农业技术,能够对本地居民形成示范效应。之后我们就可以在小范围内进行试点,挑几个人少地多的村子,与村民进行协调,形成户均一顷的小型农场。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趁机登记村民的详细信息,把他们纳入我们的治理体系中。”
    “嘿嘿。”张正义忍不住笑了出来。
    陈潜皱着眉头说道:“你们这是太低估一顷田的吸引力了吧,而且还是一顷只需要缴五石税的一顷田。这个试点方案是建立在‘没人愿意领田’的基础上的,但就我看,这个法案一公布出去,愿意参与的人肯定络绎不绝,到时候的麻烦是如何及时地分配,而不是如何找人来领田。我看,应该加上限制条件,比如‘家里有人在商社做工或者参军’,才有资格领田。”
    听了这话,张正义第一反应就是表示同意:“有道理,那不如必须派一个壮丁给我们当上两年义务兵才能得一顷田,嗯,正好安全部整天吵着扩军,就这么给他们扩军吧!”
    但随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摇头道:“等等,不太对……如果田顷法铺开得太慢,那么一顷田的价值就会拔得太高,这些先发的田主可就未必会老老实实把田分成四块轮作,说不定会分别租出去。这样一来,生产力没有提升,我们还少收了税,可就和我们当初颁布这个法案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嚯,还有,长远来看,随着人口增长,父传子子传孙,一顷农场会逐渐碎片化,以后该怎么办呢?”
    张国庆看了看他,把《田顷法》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某一条说:“说得好。这就涉及到田顷法的另一个核心:禁止析产。”
    张正义朝上面瞅了一眼:“禁止析产?”
    “对。禁止析产,也就是说,顷即是耕地产权的最小单位,不管是继承、出售、出租还是赠与,都必须将整顷田一起转移,不得分拆。如果想传给子女,只能传给一人,不得每人一块;如果想出售或出租,也只能整体进行,不得拆成几块,分别卖或租给其他人。”
    “这是为了保证农业生产率?”
    张国庆肯定地说道:“对的,一顷田拆成四块,分别由四户耕种,不光我们收的税少了,社会总效益也下降了。看上去粮食总产量多了,但是每人的产出则少了。原先一户除去自我消耗,能向外供应十石以上的粮食和相当数量的农副产品。换成四户耕种,则只能提供粮食,农副产品没有了,而且因为没有轮作制度,粮食产量实际上是会低一些的。如果在此基础上再次析产,那么每户不但难以向外提供粮食,自己的生活质量还会降低。这就是内卷化,也是晚清中国农民陷入赤贫的主要原因。”
    农业生产率是所有产业的根基,只有农业生产率高了,才能解放出足够的人口参与工商业,同时相对富裕的农民才能提供一个有效的内需市场。但是,在化肥出现前,想提升农业生产率基本只有扩大人均耕地面积一条路,而这条路对大多数文明来说都是死路。
    传统的农业社会,人口的增多,不但不会带来总体实力的增强,反而会吸干社会的活力。
    有人常说汉唐时期,人口不多,国力却很强。但实际上,正是由于人口不多,国力才能强。唐朝一个府兵可得一百亩田,不但能生产足够的粮食,还能有肉吃,自然身强体壮,还有足够的空闲操练武艺,战斗力当然要比后来饭都吃不饱的军户强多了。到了唐中后期,授田被大量占用,府兵制崩溃,朝廷的战斗力自然也一落千丈,才导致了安史之乱、藩镇四起。
    历史上,只有幸运的欧洲人发现了新大陆,获取了用不尽的耕地,能够把它作为泄压阀容纳过剩的人口,从而走上了工商农业相互促进的正向循环。
    讽刺的是,元灭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土地历史的再演。人口一两千万的元朝灭掉了六千万的宋朝(估计值),看上去是以小吞大,但正是由于北方人少地多,才使得元朝和汉侯们能够用好几顷地去养一个兵,得到了一大批精锐兵员和充足的粮草储备,整体实力压倒了内耗严重的南宋。而现在,也正是由于蒙古人带来的大劫难,使得北方人口锐减,耕地大面积抛荒,才让新来的东海人有了农业改革的余地。
    (注:元初有两次相对靠谱的人口统计。一是1273年灭宋前夕,北方人口196万2795户,以一户五口估计,约一千万人。二是1291年灭宋后全面统计,南北共5984万8964人,还有一些额外的游食者、僧尼等,总额过六千万。考虑到统计必然有遗漏,真实数字应该会高一些,尤其是北方有大量人口被军阀和贵族控制不入统计。后世一般估计南宋有六到八千万人,北方接近两千万。
    又注:史料记载,蒙元给军户分配耕地的标准是“正军五顷,余丁二顷”“给贫乏汉军地,及五丁者一顷,四丁者二顷,三丁者三顷”“诸站户限田四顷免税”等等。)
    张正义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你的想法很好,但这毕竟违反了田主的意愿,你怎么确保执行呢?我们能有足够的执行力去监督吗?”
    陈潜也插嘴道:“据我所知,类似的法律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实际上,类似的思想古今中外比比皆是。中国和欧洲的贵族,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嫡长子继承制,这不就是同样的想法吗?唐宋也有类似的禁止析产的法律的,但最后还是流为形式了,我们真能执行得下去?”
    张国庆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这阻力很大,这事确实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是,封建政权这种法律流于形式,是因为他们只会堵,不会疏,最后自然堵也堵不住了。在人多地少的前提下,禁止析产,说起来容易,但这之后,多余的子女该干什么去呢?没有外出就业的渠道,父母只好把家产分给他们一点,以免自己的孩子无事可做最后饿死。这样一没有动力,二违反人性,三政府又没有执行力的政策,最后自然就执行不下去了。
    而我们的情况则完全不一样!首先,我们执行力强,好吧,也强不到哪去。但是,我们有足够多的渠道疏散人口!第一,是横向维度上的,我们的地够多,正如刚才陈哥所说,光胶州的土地就够户均二顷了,只要一头禁止析产,另一头及时提供足够的土地,那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傻乎乎地犯禁的。更别说,未来还有更广阔的胶西、华北、两淮、辽东等地了,实在不行,还有台湾、南洋,甚至,新大陆!”
    张正义鼓掌道:“说的对啊!”
    张国庆咳了一下,继续道:“第二,是纵向维度上的,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和城市化的展开,将足以提供大量的就业岗位,我们的各种工厂和机构,只怕你不来,不怕你没活干!现在全中国有多少人?六千万?八千万?还没后世一个省人多,现在我们面临的形势完全不一样,缺的是人口而不是资源。我们有足够的底气,可以保证田顷法的执行,甚至可以说,现在的一户一顷都有些保守了,以后改成平方里、平方公里也未必不可能!”
    剩下两人忍不住给他鼓起掌来,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张正义高兴地道:“那这个方案确实很成熟了,你再整理一下,这个月就报到大会上去!嗯,大会未必会立刻批准,但争取小规模试行应该是没问题的,我看近期就可以实验一下,先作为奖励发个几百顷出去。”他把旁边的中央市地图拉了过来,指着上面道:“我看中央市附近就不错,既能给这片荒地增加点人气,放在眼皮子底下也方便管理,要是有突发状况,还能把他们当预备役征召起来。纸上谈兵没用,干起来才能发现问题,发现了问题才方便解决嘛,我们也还不至于连这几百顷都管不住。”
    陈潜听了,有些迟疑,眼神朝地图上飘着,道:“中央市附近?将来可是寸土寸金的啊,就这么发出去?……”
    张国庆有些想笑,张正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道:“老陈啊,这片地这么大,中央市往哪发展不行?再说了,没点人作为启动,这地价怎么涨啊?”
    陈潜摆手道:“好好好,就中央市吧,也别太近了,放出去三,不,五公里吧。”
    然后他又说道:“其实这也是个契机。以往我们商社管理人员,真的是当个公司来管的,但现在摊子大了,必须得向更正轨的方向进化了。之前的劳工和士兵是什么定位,这些顷田户是什么定位,其余城市和农村居民又是什么定位?别的不说,劳工部不是想从外招徕移民吗?但新移民不可能全部进商社、军队,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分顷田,那在我们的旧体制里根本就没有位子啊。所以,得建立起一套更广泛的管理体制才行,就跟着田顷法一起搞起吧。”
    说完,他朝张正义做了个眼色,略微一指自己带来的文件。
    张正义会意,对着张国庆说道:“国庆,这次你可是立大功了。行,就这样吧,这几天你把计划再完善一下,等到了大会上,一定要镇住他们!”
    张国庆识趣地站了起来,告辞道:“好的,多谢首席,那这几份文件,就放你这,你多看看,那我先去农场了!”
    “好的,慢走!”张正义看着张国庆走出了帐篷,转头对陈潜问道:“陈潜,你对这田顷法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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