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60年,庚申,东海商社登陆第六年,南宋景定元年,以及即将到来的蒙古中统元年。
    正月二十,金口市,金口湾北岸,五龙河下游。
    由于去年闰了一个月,今年的月日都迟了些,这现在还没出正月,惊蛰就已经过好几天了。此时五龙河已经解冻,河水哗哗向南流去,只是与往年富含生机的流水不同,今年的五龙河水中,总是带着些黑乎乎的痕迹。
    五龙河下游这一带,严格上应该属于莱阳县的辖区,但是金口市成立的时候,很不客气地把这一大片都划入了金口市的范围内。当初的刘知县根本不知道这事,就算知道,也不敢多说什么,更别说现在莱阳县就没知县,更不会有人来管这片荒郊野地了。
    如今这片荒郊野地,远远看过去冒着好几股黑烟,隔着一里地都能听见风声、机械声、撞击声,正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这里,就是1259年东海商社的顶级建设项目,吞噬了大量资源,聚集了无数技工,承载着股东们的希望与梦想的——
    五龙河大铁厂。
    钢铁工业的重要性自不需多言,股东们登陆以来,做梦都想建一个庞大的煤铁复合体出来,为此工业部那些人整天在倒腾些高炉转炉平炉之类的设计图和模型,比穿越前玩起手办都认真了。但实际上,对于商社来说,炼钢的瓶颈与其说是在于技术,不如说是在于资源。
    在东海商社介入之前,传统社会对铁的需求量其实是很低的。一般人也就是买些铁锅菜刀锄头之类的,买把新的能用十几年,每人每年平均下来能消费一公斤铁就算多的了。就胶东这几十万人,即使算上打造军械的耗费,一年也撑死不过消耗几百吨铁罢了。
    这样惨淡的需求之下,冶铁业自然不会多发达。当初北宋在整个京东路的铁课(对冶铁业征收的实物税,税率20%)一年也就四五十万斤,算下来总体的铁产量也就一千五百吨。即使算上逃税的私铁,也很难超过三千吨,还比不过后世淘汰的小钢铁厂一个月的产量呢。现在的山东民生和工商业屡经摧残,铁产量甚至还不如那时候,更别说,产量的大头在西边的莱芜监,胶东地区只占了一小部分。
    可想而知,冶铁业不发达,采矿业肯定也不会发达,东海商社想扩大钢铁产能,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采购不到那么多矿石。想当初不过每月几千斤的输入量,就是用坩埚一锅炼个几十斤,都能轻松消化掉,要是真建了套大型冶炼设备出来,那恐怕开工一天就能用掉一个月的库存了。
    直到这一两年,商社凭着大炮开路、真铜白银撒出去,才渐渐将本土附近的采矿业培育起来。不但莱阳县的产出大大提升,隔壁乳山县的矿冶主在毕庆春的撮合下也参与了进来,两地的矿石通过水路和海路,汇聚到了金口市,终于使得东海商社的钢铁工业有了进一步扩张的空间。
    五龙河上,一艘人力车船拖着一艘刷了白漆的小沙船,一路北上。
    这艘车船也是去年阔马的新产品。
    内河水运,如果逆风逆水,行进就很麻烦,很多时候必须要靠人力才行。最初,造船厂想设计的是一款帆车两用货船,平时用帆,风向不利时就用人力蹬水轮。但这样的思路很快就被证明不可行,倒不是做不出来,而是传动机构会占用大量的船舱,影响运货量。而且水轮在用风行驶的时候完全就是个累赘,最终做出来的实验船完全不实用,载客倒算可以,载货根本不能用。
    所以后来他们改变了思路,不再追求两用,而是设计了一款纯粹的人力拖船,连货也不装了,只追求更强的动力,最后做出了一种812人驱动的小型拖船。商社把这些拖船部署在繁忙河段,普通的运输船平时靠帆前进,最多备几支桨应应急,到了逆风逆水的航段,就靠拖船拖行。拖船不但为商社自己的运输船服务,还向外部商船提供有偿服务,市场反应很热烈。
    阔马造船厂产能有限,不能大量制造这样的车船,于是便只制造核心的传动轴和轴承,其余部分委托给了胶州湾西侧黄岛地区的几个民间造船厂生产。这些造船厂满足商社的订单之余,甚至还推出了山寨产品,虽然不如东海正版,但由于借鉴了改良后的传动机构,比起南宋的同类产品甚至还是要强的。不少本地人买了这样的山寨车船,自己雇佣脚工,在各条水系上做起了拖船生意,盈利还不错,甚至抢了东海商社的拖船队不少风头。
    这样的行为自然损害了东海商社的利益,但是客观上也提升了胶州的水运效率,所以后来管委会商议了之后,与船厂主们商议了一番,以象征性的价格给了他们一份授权,认可了他们的山寨行为,但是下不为例,今后必须从东海商社这里采购轴承和传动轴,以免坏了车船的名声。这垄断供应核心部件自然有不少利润,但对于各家船厂来说其实也是好事,双方一拍即合表示同意。此后商社也加快了起草《专利法》的步伐。
    话说远了,今天这五龙河上的拖船挂着东海辣土豆旗,是商社自营的运输队,部署在这里,用于将乳山方向来的运矿船拖到北边的大铁厂。
    但现在它拖着的这艘小沙船,可不是运货船,而是商社股东专用的客船,挂着东海旗,船上还有几名近卫兵护卫,甚至艏艉还放着四门幼狮炮,船虽小阵势可不小。
    考虑到尽可能减少对河水的污染,所以大铁厂的地址选在了五龙河的下游一处略有落差的河段,又趁两个冬天枯水封冻期对一侧的河床进行了改造,用石头和水泥修起了一道分水坝和一道堤坝,在河西岸拦了一道支流出来,又在里面修了两道拦河坝,分成了上中下三段有落差的水域,以充分利用水力。
    车船今天没拖沉重的运矿船,只拖了一条小沙船,所以很轻松地就逆流而上,绕过分水坝,停到了上游的码头上。
    文化部的乔玉山、商务部的何魏和黄鹤从沙船上走了下来。
    三人下船后,习惯性地对拉他们过来的拖船挥手致谢。船上的脚工们十分感动,一直等到他们走远都泪流满面,然后被工头喝骂着往下游开去,今天还有几船砖要搬呢!
    乔玉山转过头去,往下游的厂区看过去,即使刚才在船上已经看过,但现在近距离看着仍然有震撼的感觉。
    一根巨大的传动轴横跨在岸堤和分水坝上,中央位置布置了六个水轮,积蓄的河水从拦河坝中央如瀑布一般飞流而下,水流正好与水轮边缘相切,推动水轮和整根传动轴猛烈地转动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将强劲的动力输送到旁边的厂区内部,带动里面的机械运行起来,冒出股股浓烈的黑烟。
    这种充满了工业伟力的装置在这里还不止一个,下游拦河坝上有一个同样的装置,其他位置也分布着几个小型的水力设置,形制各异。有的是两三个传统的水轮串联在一起,靠规模堆出功率;有的只有一个水轮,但桨叶却不是传统的直叶,而是像水瓢一样的斗状,可以提升工作效率;还有的更加激进,不再是传统的直立式水轮,而是横躺下来,整个浸在了水里,周围也用石头和水池砌出了曲线形状,水流经这里的时候形成涡流,带动水轮高速转动。
    这些形形色色的水力机械,与厂区中的机械声、敲击声、火光、浓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了幻想主义色彩的画面。
    “这是东海特色的蒸……不对,木工朋克啊,真够带劲的!”黄鹤走了上来,看到这幅场景,不得不感叹了一句。
    乔玉山看着前面热闹的场景,不由得叹道:“他们……我们,还真是搞出了些了不起的东西啊。”
    去年年底的全体大会,管委会趁着股东们有了空闲、大部分人都在场的机会,推动了一项重要改革,从全体大会攫取了更多的管理权。
    管委会和商社部门的自主权扩大,原先一些必须由全体大会批准的事项,现在可以自行决定,不用事事投票了。
    这项改革推出的背景,一是随着商社摊子的扩大,必须放权才行,二嘛,就有些诛心了。现在商社事情太多,很多股东都扑在第一线上,全体大会根本没时间参加,于是就把投票权委托给相熟的股东代为行使,或者干脆弃权任其他人决策。这看起来不算什么大问题,但不得不承认,全体大会二百股东,能力总是有高有低的,根据能者多劳的原则,真有能力的股东大多在外忙碌,而有空整天呆在东海堡等着开会的都是什么人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过去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全体大会都被“有闲”的股东所把持,他们为了表现自己的尽职尽责,往往在议题上对一线股东百般刁难,惹得他们不胜其烦,私下里少不了抱怨,事实上也对一些项目的推进产生了阻碍。因此,等到年底大家都有空了,股东们齐聚一堂的时候,管委会再推进改革计划,就轻松通过了。
    自然,权力被限制了的部分股东对此会有不满,但这是真正全体大会的决定,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在剩余的框架中尽可能行使自己的权力,比如监督权。
    乔玉山就是全体大会监委会的成员,今天来就是检查一下五龙河大铁厂这个今年的头等项目是不是存在问题的。何魏和黄鹤只是来参观一下,顺便看看有什么商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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