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5月24日,芒种14日,益都府。
    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
    为什么会败?!
    从那片可怕的战场逃出来已经过了一天,可是剌剌吉仍然沉浸在对过去和自我的质疑之中。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使他陷入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情绪之中,似乎昨日的那场惨败只是一场幻梦,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消化这个巨大的冲击,如果真的有时间的话。
    昨天的那场遭遇战,本来已经完美地按照他的剧本演绎了起来,东海贼的骑兵轻易地被他们引散开来,这时候只要杀回去,就能凭借蒙古好汉精湛的马上技艺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那些土狗就会溃散,然后就能一路追杀……理应是这样的!
    然而杀了回去,甫一交手,各条战线上却出现了一边倒的劣势!
    蒙古好汉们引以为傲的骑射技巧面对东海兵精良的盔甲根本发挥不出来,相反东海人手里那些奇怪的火器却隔着老远就能对蒙古兵造成惨重的杀伤。双方的交换比根本不成正比,上百名好汉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了与东海人的第一次交锋中,剌剌吉好不容易才带着少量部下逃了出来,事后一点检,也就只剩下了四十三人而已,而且驮马和一路上抢来的财宝全丢了……
    “混账,混账!”想到这里,剌剌吉突然郁急而狂,发疯一样把手中的干粮扔到了地上,然后狠狠地跺了起来。
    旁边的亲卫面面相觑,他们以前也没见过他出这种情况,不知道是该上去拉住他还是应该让他继续发泄。
    这时,出去打探消息的巴根回来了,见剌剌吉这个样子,赶紧上去把他拉住,吼道:“剌剌吉,你这是干什么呢?当年成吉思汗也不是没败过,只不过输了一场,你发什么疯呢?!”
    经他这么一吼,剌剌吉才清醒了过来。他把巴根推开,喘着粗气坐到旁边一块石头上,然后拿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长啸了一声,又干脆把水倒到了头上,好久才开口说道:“你说的对,是我不好。怎么,巴根,东海贼没追过来吗?”
    “没呢,一点踪迹也没有。”巴根也坐了下来,拿出一块肉干啃了起来,“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这样子都不追过来。不过也正好,正方便我们跑路。倒是奇怪了,贼人没见到,可自己人也没见到,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剌剌吉部战败逃亡之后,因为害怕向东海军暴露自己的位置,所以没有发信号召集其它部众,就一直在这处小林子里躲藏着。
    “应该是不知道我们到这儿了吧,毕竟之前的计划里我们也不会到这里来。”剌剌吉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不是我胆小,不过我们现在不能去找他们。这里应该离乐安县不远了,我们应该先去那里与博罗欢他们汇合,告诉他们这件事,然后带着他们的人再杀回来。不然还是散在益都地面上的话,迟早会被东海贼一点点吃掉的。”
    说完,他又从怀里取出一把奇形怪状的黑色兵器端详了起来,眼中熠熠发光。
    这是昨天他伙同亲卫围攻一个东海骑兵后,从他那里夺过来的。至今他也弄不明白这么个小东西是如何把人打死的,但他有一种隐隐的使命感,一定要把这东西给大汗带回去。
    “对。”“没错!”“还是先回去再说。”
    既然老大表了态,周边的蒙古人也纷纷表示同意。经过之前那场惨败,他们也已经吓破了胆,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那赶紧吃完,我们这就向乐安出发!”
    既然达成了共识,那么事不宜迟,剌剌吉立刻做出了出发的决定。骑兵们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手头的食物,毫不犹豫地上马跟着万户向西北方行去了。
    此地淄水也就十多里,而渡过淄水就是乐安城了。那边有忙兀部的驻军,淄水也在他们的控制之下,渡河不成问题。只要到了河边,就能逃出生天了!
    这个距离上不需要节省马力,众人撒着欢往目的地奔去,不消多时便到达了河边。当他们看到河水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争先恐后跑到了河边,甚至有人捧着污浊的河水喝了起来——之前忙着逃命,都没时间补充饮水,可是把他们渴死了。
    剌剌吉激动地朝空中射了一发响箭,试图引起对面驻军的注意力,而对面确实也有些不知道什么人注意到了他们,向西跑去了乐安城报信。不多时,几名穿着忙兀部风格服侍的骑兵从城中跑了过来,隔着河与他们交流了起来。
    “我们刚从益都回来,有重要的消息要告知博罗欢!”剌剌吉对着河对面大喊着,“快派船接我们过……等等,那是什么?”
    剌剌吉喊着喊着,突然瞪大了眼珠,指着东北方的河道惊讶地叫了起来。其他人也顺着他指向的地方看了过去,然后也如出一辙地惊大了嘴巴。
    好几艘前所未见的大船(以这些旱鸭子的标准),正侧着红纹白底的风帆,出现在了淄水下游的巨淀湖上,缓慢而坚定地向他们的所在行驶过来!
    ……
    当日,临淄。
    “轰!……轰轰!”
    “该死,这些人和船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等等,乐安怎么样了?”
    临淄城以北,轰隆的炮声之中,博罗欢带领本部骑兵向北仓惶逃去,心中只剩下了这么个念头。
    本来,他带领张家军的一部步兵试图攻取临淄城,进展正顺。前几天还没动用城中的内应,就一度攻上了墙头,今天更是联系好了城中热心士绅,准备里应外合把这座城池拿下。今日他早餐时给士卒们加肉放了赏,士气高涨,只要一动手,基本说是十拿九稳了——
    可没想到,正要攻城之时,淄水之上突然杀出了一批程咬金,五艘大船从北面溯水南来,一照面就用火炮击沉了蒙军的那些小号运输船,然后呼啦啦放了一批穿着红蓝服饰的士兵下来,攻城进程不得不因此打断。
    这还没完,南边的山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藏了上百骑兵,在船队到达的同时一下子涌了出来,与登陆的步兵汇合,结成了一个小而坚实的军阵。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博罗欢一脸懵逼地带着部下迎击了过去。就算遭到了突袭,但是他这边的人数仍然是对面的数倍,还怕打不过?
    但是船上火炮的射程超出了他的想象,数不清的炮弹落入了他们的军阵中。初次遭遇这种打击的张家军和忙兀骑兵吓破了胆,而已经列好阵的敌兵也趁机压了上来……
    博罗欢此时展现出了名将的潜质——果断就跑!
    面临出乎意料的强敌,他带领本部骑兵向北逃离了战场,把混乱中的张家步兵扔给了敌人!这份果断和坚决真是令人佩服啊。
    逃离临淄之后,他已经没有心思关心后面的步兵会是什么结局,心里想的只有乐安的情况。敌船是从淄水上来,那么淄水下游的乐安城岂不是也会受到攻击?若是乐安有失,那么这条重要的粮草渠道就危险了啊!
    而且淄水被他们这么一拦,东西交通就必然会被截断了,蒙军相当于被封锁在了淄水以西,益都那边的剌剌吉部恐怕凶多吉少了……
    还好,当他们急行了一个时辰抵达乐安城的时候,虽然河上确实有两艘大船在巡梭,但是城池并没有受到攻击的迹象。
    收到博罗欢入城的消息,留守的王磐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了出来,还没等博罗欢说话,便问道:“将军,东海贼可是去援临淄了?”
    “东海贼?”博罗欢刚喘顺气,就听到了一个关键词,“你是说,那些船是东海贼的船?”
    王磐点头道:“正是!老夫虽然以前没见过他们,但是船帆之上的那‘两仪’纹路,可是颇为有名,之前的公文上也出现过。而且想来,如今在这山东地界能有如此大船的,也就只有那些东夷海贼了。”
    “这些东海贼,几个月没动静,怎么这时候反而动起来了?”博罗欢回忆起了这个一度在南方战报上频繁出现的名字,先是抱怨了两句,然后突然色变:“不好!贼人那些大船会妖术,若是闯进清河,那么水军肯定会吃不小的亏!”
    说到这里,博罗欢立刻拉住王磐说道:“王先生,我得亲自回去告知合必赤大王此事不可!你劳累点,在此守着乐安城,能守就守,不能守也别撑着,该撤就撤!”
    王磐听了不得不苦笑起来,他一个文官怎么懂守城?但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既然是大干系的军务,将军还是要速速回去的才好,此地就交给老夫了!”
    ……
    乐安到济南有二三百里路,就算是骑兵也得走上几天才行,于是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博罗欢当天就带着大部分部众踏上了返回济南的归途。
    不过,实际上,他并不需要这么急切。因为两天之后,没等他到达,济南那边的蒙军就知道了他即将要报告的消息。
    北清河之上。
    “那,那是什么怪物?!”
    “别管了,快跑啊!”
    “佛祖庇佑!长生天,太一天尊,阿拉,亚华,白蛇大仙……什么都好,快施法除了那妖孽吧!”
    “少说话,快划桨!”
    发出这些鬼哭狼嚎的哭喊的,是蒙古水军万户解成部。他们本来是奉命拦截一支闯入北清河的东海水师的,然而现在没怎么打起来,就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纷纷调转了船头,试图逃离这支可怕的敌人。
    这倒不是因为这解成万户的麾下胆小,当初他们与益都水师作战时也是颇为勇猛的,如今溃不成军,争先恐后逃命,实在是因为敌人实在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清河之上,一艘史无前例的白色大船如山岳一般,缓慢的向西南济南的方向驶来。
    这个“史无前例”,并非是由于蒙军见识不足而使用的夸张的形容词,而是真正的史无前例!
    船长不知道几百尺,船楼如城墙一般高大,船帆高耸入云。这样的船只,怎么可能是人力能建造出来的?又怎么可能是人力可以对抗的?还是跑吧!
    不光水上的水军丧失了斗志,岸上前来侦察战况的骑兵也被吓出了魂,怎么会有这样的船?
    随着巨舰渐渐接近,它的真容也更加清晰地暴露在了蒙军眼中,而这只会让他们更为惊讶和恐惧。
    巨舰通体洁白,竟不似是用木头建成。船身之上,密密麻麻开了好几排舷窗,大部分窗中都有一根大铁管子,充满了惊悚感。船头两侧,用黑漆写下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东海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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