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10日,小暑第28日,泰安州。
    7:19 am.
    “还真是拐子马啊……”
    夏富从望远镜中看着西方两支骑兵大战的场景,不禁感叹了起来。
    “拐子马”不是胡语,而是地道的汉人说法。拐子指的是城门外两侧的城墙,拐子马原先是宋军的术语,说的是两翼用于包抄敌阵的骑兵,但太宗之后宋军骑兵就不断衰落,最后这个战术只剩一个传说中的名词了,反倒是被辽金捡了过去。
    东海军的两个骑兵营各自集合之后,一左一右夹在了残存的脱赤部重骑两边。每个骑兵连内部的结构保持不变,重骑兵列阵在前,轻骑兵排成散队在后压阵,然后三个连相互横向连接了起来,形成一道宽达百米的整齐横阵。在两个炮阵集火轰击了脱赤部的重骑兵后,这两个骑兵大阵便发动了冲锋,不过并未直接对着已经陷入混乱的蒙骑战阵撞上去,而是一左一右如两堵墙一般向他们的后方包夹了过去,顺便清扫了沿途的零散游骑。这正是拐子马的正统用法!
    呃,不过,东海骑兵完成了包抄之后,却没有发动墙式冲锋傻乎乎撞上去,反而玩起了蒙古式的骑射战术。
    第一排解散队形上前,各自寻找目标把子弹打空,然后向左右分散退回骑阵后方再次整队装填,紧接着第二排也如法炮制……虽然很难看,但确实很有效。
    身穿重甲的蒙古铁骑这次陷入了他们曾经调戏过的对手体会过的尴尬中,面对东海钢胆骑兵,追追不上,射射不过,跑跑不掉,完全拿他们没办法!
    而且东海式骑射比蒙古式骑射更胜一筹的是,蒙古骑射的箭矢大部分时候只能扰乱军阵,没什么伤害,而东海骑射的铅弹可真是枪枪致命的,厚重的札甲和没穿也没多大区别……
    曾经叱咤风云的蒙古铁骑就这样被像老鼠一样玩弄着,人数肉眼可见地飞快减少。等到前两排重骑兵完成攻击后,场上已经没有多少站着的黑甲蒙骑了,第三排更为精锐的轻骑兵干脆直接冲了上去,争先恐后“抢夺”残余的目标,啪啪打完手枪之后直接提刀逼了上去,耀武扬威地展开了近距离厮杀。
    蒙骑虽然奋力反抗,但还是寡不敌众,一个个被挑落马下……就是如此,一支在任何一个战场上都足以改变战局的精锐重骑兵,就这么屈辱地被全灭了!
    任何一个有幸见识到这个场景的人,包括蒙军、宋军和东海军,都为之感到了深深的震撼。蒙古铁骑高大的形象在他们的心中轰然倒塌,转眼间另一个巨大的阴影就建立了起来。这个阴影的影响将很深远,很深远,他们需要早做准备了。
    “好了,”夏富放下了望远镜,对传令官吩咐了下去,“擂鼓,出阵吧,把我们的狮吼炮也都拉出去,准备给伪万户严忠范点颜色看看!”
    听了这个命令,他身边人都是一愣,一个幕僚问道:“少将军,有必要这时就出战吗?右边东海军的步卒可都没出阵呢。”
    在刚刚过去的这一段短短的时间里,由于两支骑兵惊心动魄的交战,蒙军前军步阵的前进速度不由地放慢了起来——按兵法,他们应当加速上前支援骑兵才对,但这时候东海炮阵又开始了炮打出头鸟的行动,每个千人队都多少有些私心,既害怕火炮,又害怕被前面的东海铁骑盯上,所以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到现在离东海步兵阵线还有三四百米的距离——这几乎就没挪动多少嘛!
    所以,那样的东海军都没跟蒙军打起来,咱们干嘛要去出这个风头呢?
    再说了,上次少将军你在涡阳被张弘略揍的还不够吗?这次对面的严忠范和张晋亨听说也是擅长军略的猛将啊!再把这几门宝贝狮吼炮弄丢了,老将军可是会责骂的啊……
    夏富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愚昧,短视!”又用手指了指西边,“没看见吗?这一路顶着炮弹走过来,蒙鞑不知道已经扔下几百几千尸首了!要是换了以往的阵战,死了这么多人,军阵早该溃了,现在还能挺过来,无非是钝刀子割肉不够疼罢了!你们看看东海铁骑这阵势,恐怕只要往南一冲,对面就得整个溃掉了——要是他们真这么做了,那这场大战的功劳不就被他们包圆了?哦,西边青阳提刑多少还有点守寨有成的分润,而我们这边可是一箭未发呢,不趁这将战未战之时先打出点血气来,难道要等着《江南新闻》把咱的事刊出来给天下军民笑话吗?”
    果然不亏是夏家大将,一下子就点中了要害——打成什么样是个军事问题,打不打是政治问题啊!
    这下子诸将不再有异议,纷纷点兵应战去了。
    ……
    “轰……”
    解决骑兵威胁后,东海军的炮兵又恢复了洒水式的自由射击,战场上再次响起了连续的轰鸣声。
    不过这次倒霉的不是第一线的八个蒙军千人队(原先有十个,其中两个已经承受不住炮火而溃散,后面又填补上来一个;还有一个脱离战线的是张弘范带领的精锐,走得比较快已经与青阳军接战),而是落在他们后面的那些第二线军阵。
    按理说不该啊。现在两军已经近到了三百米的距离上,正是火炮的最佳威力区,要是打准了说不定能一次带走十几二十人,干嘛非得舍近求远呢?
    正是因为杀伤力太大了才不打!蒙军一路走来已经损失惨重,再打击就溃散了!
    呃,还有怕敌人溃散的?
    还真有!
    对于东海军来说,杀敌数总是不嫌多的,好不容易(?)把蒙军放这么近了,要是不趁近战的时候多杀伤一批,反而因为炮轰了几下就把他们吓跑了,那岂不是亏大了?所以这些已经严重减员的蒙军千人队不能打,反而要把他们放过来!
    指挥部中,高正双手按在前方的栏杆之上,面色平静如常,内心却如同南半球的西风带一样惊涛骇浪。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战,由他指挥的大战!
    所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当年他刚从军校毕业入伍的时候,当然也曾梦想过指挥千军万马。但是当时绝对想不到,梦想真正实现的时候,这个“千军万马”居然不是修辞手法,真的是靠人和马在打仗!
    “倒也不错。”
    他闭上眼睛放空了一下脑袋,然后睁开眼睛再次观察起了这片战场。
    在西边,打着“张”旗的前锋部队已经开始攻击青阳梦炎的山寨,后续主力也即将加入战斗。青阳梦炎本人在后面远远的压阵,现在有点慌神已经派人来求援了。不过那山寨是在东海军指导下修建的,还有西炮阵支援,守一阵子问题不大。而且他刚才已经派一部勇敢营去那边支援了,其中的女真和契丹雇佣兵本来就是辽东山林出身,到了西线林地中可以说是天然的主场,就算下马作战也绝对能让蒙军好好吃点苦头,所以暂时不需要担心。
    在东边,打着“严”旗的蒙军没有受到骑兵大战的影响,前进的相对快些,已经开始处理宋军营地前方的一堆障碍物了。不过夏富军修建了好几道工事,还有火炮防守,问题不大,只要他们不浪的话……我去,他们怎么出阵了?!
    高正赶紧抓起望远镜,仔细向东边看了起来。夏富部宋军从营垒中鱼贯而出,有序地在寨前一小段空地上列起了军阵来……
    “这是要主动出击?真能添乱啊!”
    他放下望远镜,又观览起正面战场的局势。
    两个骑兵营歼灭蒙军重骑之后,在战场偏西的位置重新列阵,正在往本阵回归。此时两军步兵仍然有约三百米的距离,蒙军停滞住了没有动弹,不知是要进还是要退。
    “这样也好……”高正思考了一会儿,趁势做出了决断。
    他迅速将几个参谋叫来,下达了指令:“一,通知左翼炮阵,让他们掩护夏富部,集火迅速将东侧严记几个军阵击溃,让夏富部把战线前推!右翼炮阵则继续自由射击远处目标,以杀伤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
    二,通知范龙城他们,不要归阵了,就地列阵,掩护战列线右翼;然后把骑三营和勇敢营派到左翼去列阵,指挥部现在不需要他们保护了。
    三,通知前线的谢光明等,快速带人……不,让他们自行决断吧,率领战列线主动前出,给与正面蒙军步兵以最大杀伤!指挥部和第二道战线也跟上,随他们一起压过去!
    命令完毕。
    迅速形成书面指令,给他们送过去!”
    ……
    7:27 am.蒙军右军。
    “快,快拦住他们!”老将张晋亨怒吼着,带领一队亲兵上前压了上去,试图弹压一个刚刚因炮击而崩溃了的千人队。“这个再垮了,整个右军就得崩了!”
    张晋亨争战沙场数十年,从来没见过变化如今日之快的战事。一顿饭的功夫,自己这边就没了两支马军和不知道多少步军。放在以往,这不是好几十日才能打出来的损失?
    就在刚刚,还没等他从东海铁骑所带来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对面的宋军就主动出战了。这倒没什么,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倒也挺好。但还没等两军真正战起来,意外就发生了——左前方的那个东海炮阵突然调转炮口,直朝着自己这边开炮了!
    相比之前洒水式的打击,这次他们可真是动真格了。一次几十枚炮弹,其中还夹杂着不知道多少细碎的铅弹,跨越仅仅几十丈的距离飞过来,一下子就造成了前所未见的惨重伤亡。最左边的那个千人队猝不及防之下,差不多倒了一小半人下去,剩下的人几乎吓疯了,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当场就溃散了。
    这还没完,右军一共八个千人队,排出了三三二的布置方式,左上角的千人队崩溃之后,紧接着炮阵又开始了对第二排最左边那个千人队进行打击。这一队之前损失不大,硬生生挺了两轮,但最后也不可避免地哭爹喊娘地开始向后溃逃了……
    然后炮弹又朝着第一排的中央方阵落去,这个千人队已经被对面的夏富部咬上了,前锋的刀盾手正在厮杀,如果他们再溃了,那么整个右军恐怕都难保了!
    所以张晋亨才格外着急,拼了老命也要维持住阵线。
    “你们这些傻儿!要是往后跑,不还得挨炮轰?反而向前冲,跟宋狗杀到一起,他们就不敢打了!”
    张晋亨怒吼着,带着亲兵把溃逃中的士兵往北边赶。
    但是轰隆的炮声显然比他的声音更大更有说服力,大部分溃兵宁愿面对他的督战刀也不愿意回头。而对面的宋军则越战越勇,阵线开始往这边推了!
    “混账!”张晋亨气势汹汹地砍下一个逃兵的狗头,正欲再往前走,却突然被一骑给挡住了。
    “进卿,不要蛮干了。”骑在马上的正是右军的主将,东平路的主人,严忠范!“大势已去,退兵吧!”
    张晋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万户,何必如此?我们未必没有胜机,再说了,此时退却的话,难道不会被按脱大王责罚吗?”
    严忠范叹了口气,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西方。正巧,这时西方又射来了一波炮弹,天边到处是弥漫的硝烟,不过硝烟背后,可以看到东海军挺立了近一个时辰的步军阵线已经开始向前移动了!
    “大势已去!今天是赢不了了。与其在这里白白葬送儿郎们的性命,还不如回去领罚呢!”
    炮弹落入第二排最右侧的一个还算整齐的千人队中,瞬间又带走了几十条性命,阵势一下子不稳了起来。
    张晋亨犹豫了一下,又嘶哑着吼道:“可是,若是我们就这么退了,不是更容易被东贼的大炮击溃吗?”
    严忠范摇了摇头,把马鞭指向西边的友军:“东贼要打,那边有的是让他们打的,不会在乎我们这些残兵败将的……”
    说完,他就一拉马头,引着身下马换了个方向,从向北变成了向南。
    张晋亨叹了一口气,开始给手下的军官分配任务:“前面的继续缠斗,后面的后队变前队,退吧!”
    ……
    7:30 am.蒙军前军。
    “狗***的严忠范!”
    史权怒骂了一句,用力地把马鞭摔到了地上,仍然没有发泄畅快,左摸右看,又把自己胸前那件按脱赏的东海银甲解了下来狠狠往马下摔了下去,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余韵长久回荡。
    右军退了!
    而且不是溃退,是半溃未溃之时,严忠范带人主动退下来的!
    按军法,这是无金而退,是当斩的大罪!
    从现在开始,史权所率的前军的右翼就完全暴露了!在这种情况下作战,是兵家大忌啊!
    “嗖嗖……”
    两发炮弹飞来,落入史权右后方的一个千人队中,划出了两道血痕。军阵骚动了一下,有人把倒毙或未毙的战友抬了出来,然后默默地站了回去,留着空出的缺位并不去填补。
    前后左右,前军的几个千人队都是如此,在中军仍然持续着的进军鼓声中几乎完全停滞着。
    “大都督。”郭侃脸色苍白的策马走了过来,自从他的砲军全灭之后,他便没了事做,只好来给史权做个参谋,“右军退了,如今该如何?我军是进还是退?虽然大帅尚未鸣金,但是有严万户的先例……”
    “退个屁!”史权在马上站了起来,指着北方正在朝这边走来的东海线列步兵,“这时候一退就全军溃退了,贼军的铁骑可等着吃肉呢!进,向前进!我还有七个千人队,皆是武艺精绝之辈,不管东贼火器如何犀利,只要近了身就是我们的胜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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