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2年,6月23日。
    马穆鲁克的领袖,埃及苏丹,着名的猛将,“狮子王”拜伯尔斯,确实沉不住气了。
    他手下虽然有上万技艺精湛的马穆鲁克,实力雄厚,但他所面临的局面可谓内忧外患,地位并不稳固。
    在外,他面临两面受敌的局面。不但伊尔汗国从北边侵入了叙利亚,西边法兰西人和英格兰人也入侵了北非的突尼斯地区,哪一边都不好对付。
    在内,他这个苏丹当得并不舒服。马穆鲁克们在骁勇善战的同时,脾气也非常暴躁,如果领袖不能让他们满意,可是随时会砍头再换一个的。当年,拜伯尔斯自己就是利用战功得来的威望篡了前任苏丹的位子,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对于这次严峻的两面战争,本来他的打算是先西后东,先集中力量击退北非的欧洲人,而对蒙古人诱敌深入,等腾出手来再在黎凡特熟悉的地形中打败他们。但是局势的发展并不尽如他的预料,伊尔联军根本没有南下的意思,反而一副像是要在叙利亚扎根的样子,派出兵力到处收税,修建工事,驱除马穆鲁克的官员和侦察骑兵,集中兵力清除他们在叙利亚周边设立的城池和堡垒。
    这种局面就对他很不利了,不但在军事上不利,在政治上也不利。不少愤怒的青年马穆鲁克指责他坐视叙利亚沦陷,是“胆小、无能、通敌,不配为苏丹”,动摇了他的地位。
    如果是十年前,他们或许还能忍,但是这十年来马穆鲁克对上蒙古人和欧洲人胜多败少,牢牢控制住了黎凡特到叙利亚的富庶地带,只留下沿海几座城池给十字军。这些辉煌的胜利和牢固的控制在给埃及带来了丰厚收益的同时,也养出了马穆鲁克们的心气,使得他们把这些地方视作了自己的地盘——自己的地盘被人抢了,明明对方只是手下败将,领袖却龟缩在后面不敢出击,这怎能不让他们窝火呢?
    群情汹涌下,拜伯尔斯也不得不做出了妥协,调遣大军准备收复叙利亚。
    本来他还能再拖上几个月,不过正在不久前,一份天降大礼包砸在了他的头上——英格兰的爱德华王子死了老爸,急着回去继承王位,于是匆匆与他签了和议退兵。这下子,两路威胁一下子解了一路,再不出兵收复叙利亚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拜伯尔斯就率领数万早就动员起来的大军,从黎凡特一路北上,到达了叙利亚地区,与伊尔汗国联军遭遇了。
    两军都拥有大量的轻骑兵,马穆鲁克这边质量要好一些,但蒙古骑兵的数量更多,总体来看势均力敌,谁也无法完全遮蔽战场。这样的两支军队,打起来反而没什么花活,新月地带的宽度就这么点,有点动静对方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千里奔袭分进合击之类的奇谋都是做不到的,因此互下战书之后,双方主力很默契地在名城霍姆斯之南汇聚了起来。
    十年前,蒙古大将怯的不花率领的西征军就是在这附近被马穆鲁克大败,从而止住了西征的势头。这多少有些不吉利,但对于伊尔联军来说,当地仍然是个合适的战场。因为霍姆斯西边紧挨着十字军建立的“的黎波里伯国”,现在他们是友军,可以方便地从海上获取补给,同时也是一条退路,而东边又是茫茫沙漠,不用担心突袭,两翼都有了保障。
    而对于马穆鲁克来说,他们固然是希望伊尔联军再往南走点的,最好能进入南边的赫梅尔山谷,正好打个伏击。但既然蒙古人不愿意继续南下,也就只能在这里打了。还好,这里也是能接受的战场,因为地形平坦,正适合有质量优势的马穆鲁克发挥。
    于是,两支旧时代顶尖的军队,就这么如同火星撞地球一般地遭遇了。
    ……
    “中间的是蒙古人,前面是波斯步兵……那个旗子是奇里乞亚的亚美尼亚人,左边的是突厥人,右边的是……特拉布宗,呵,这些懦夫也敢出来凑热闹。左边那个画着半圆和叶子的是什么旗,怎么这么多大车?咦,右边还有一个类似的营地,有门道啊。”
    拜伯尔斯披着一身精致的扎甲,用一枚珍贵的来自东方的望远镜观察着北方的联军阵容。他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只粗略一扫,就辨认出了对面的各种旗帜和兵种特点,作战计划也在胸中渐渐成型。
    马穆鲁克这边也针锋相对地列出了阵仗,他们不如伊尔联军那般人多杂乱,但也有好几方势力。
    真正的马穆鲁克精兵在后面压阵,前方排列着他们从埃及带来的扈从步兵,两翼分布着从黎凡特地区雇佣来的仆从军,其中大部分和对面的仆从军一样战斗力可疑,但也有一些精干力量,比如与蒙古人有灭国之仇的花剌子模重骑兵部队。
    当年花剌子模人在本国没打过蒙古大军,亡国后投奔马穆鲁克,却在他们指挥下打出了不错的战绩,算是马穆鲁克本部之外的一大精锐了。
    两支大军虽然都是这个时代的顶尖军队,但也不免地带上了一些这个时代的气质,比如说好勇斗狠、纪律散漫。
    现在两军主将仍在排兵布阵,可手下们也没闲着,平日里就有勇名的各部勇士在同伴的起哄下脱阵而出,来到两军中央的战场上,与对面的勇士互通了姓名,就捉对厮杀起来。
    双方互有胜负,杀得那是好不热闹,场上喝彩声和倒彩声此起彼伏,闹得倒不像是肃杀的战场,而像是运动会一样。将领们不但不阻止,反而对此大加鼓励,甚至还有人自己操刀子上场的。
    没办法,现在的战争就是纪律去他妈武艺定输赢的时代,少量精锐决定了胜负,大部分杂兵都是个添头……至少在这里是这样。
    另一边,伊尔联军右翼的炮兵阵地中,杜为先等人看到这副场面,是目瞪口呆又啧啧称奇,不由得品头论足起来。
    “好嘛,乱成这样子,他们就是这么打仗的?”
    “别说,还真是热闹……看,那个大黑高个儿,骑黑马的那个,都连赢三场啦!”
    “那是对面的人,你喝什么彩啊,这不是长别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吗?”
    “得了吧,就这么胡乱打打,能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看个热闹呢。再说了,你以为这边的鞑子就真是自己人了?”
    “嘘,小声点!别老鞑子鞑子的,说不定被谁听去了呢?想说等回去了再说!”
    “好好好……快看!对面动了!”
    随着一声低沉的长号响起,热闹的运动会收场了。
    一段时间后,三个方阵的埃及步兵开始向前推进,与此同时,一队贝都因雇佣骑兵成群地向联军左翼的特拉布宗重步兵方阵掠袭过去。
    这些来自沙漠的部落民骁勇善战,虽然只穿着简陋的皮甲,但骑的都是灵活的阿拉伯马,来去如风,而且精通骑射战术,是不亚于一般蒙古人的精锐轻骑兵。
    他们一出现,特拉布宗人立刻如临大敌。但他们毕竟有着正宗的罗马传承,并未乱了阵脚,而是聚拢成团举起方盾,后排弓箭手张弓搭箭,准备抵御对方的骑射骚扰。后阵的图答温也调动了一部蒙古轻骑兵前进到特拉布宗方阵的右侧,准备对抗掠阵的贝都因人。
    不过,贝都因人拿钱卖命,也没真打算把命搭进去,远远地朝着方阵射出几箭,没怎么造成伤害,就绕阵而走了。蒙古轻骑冲了出来试图拦截他们,但也只吃到了激起的扬尘,没留下多少人。
    率领这队轻骑的蒙古千户不甘心于此,趁势带队继续向前,来到一队前进中的埃及步兵阵前,如法炮制来了一波骑射骚扰。
    这些埃及步兵甲具不如财大气粗的特拉布宗人那么齐全,但是弓箭手更多,现在掏出射程更远的步弓回击,蒙古轻骑同样没讨得了好,阵前绕了一段便撤回去了,只赚了一点气势回来。
    埃及步兵继续前进,又有两部仆从骑兵跟了上去。而伊尔联军这边也针锋相对,派遣波斯步兵向前压阵,并且把罗姆军的突厥骑兵向前移动,护住了步兵的右翼。
    这下子波斯步兵向前突出,右翼虽有突厥骑兵屏护,左翼却空荡荡的,露出了破绽。从全局来看,这明晃晃的空虚显然是有诈,但马穆鲁克在黎凡特招募的那些仆从骑兵身处近前,并没有看出来,还是心急火燎地冲了上去。
    这些仆从骑兵以城市浅信徒为主,没什么坚定的信仰和意志,也很难用轻重给他们分类,弓箭长枪都会一点,但都不精湛。他们朝着波斯步兵的左翼次第冲过去,试图寻找阵型动摇的地方……还真被他们找到了!
    这些波斯步兵本就没经过严苛的训练,只不过是应召出征而已,现在见一大群骑兵冲过来,不少人顿时就吓傻了。其中左数第二队动摇得尤为严重,不少人甚至一照面就转身逃跑。对面的仆从骑兵见状自然不会客气,趁机从这个突破口冲了进去,厮杀了起来。而更右边的其他波斯步兵也因此更加动摇起来,队形摇摇欲坠,大有崩溃之势。
    然而就在这时候,北边一阵急促的号声响起,然后就是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传来。杀得正酣的仆从骑兵抬头一看,顿时吓尿了——前边不远处,一队全副武装的亚美尼亚重骑兵趁着号声,朝他们冲杀了过来!
    这些重骑兵丝毫不顾及友军的波斯步兵——反正是异教徒,死了也无所谓——直接冲入了混乱的阵型中,连同友军和敌军一起冲散了个干净。
    亚美尼亚重骑兵是基督教势力在近东的一支重要力量,装备精良,武艺精湛,又有殉教的勇气,自然不是为钱而战的仆从骑兵能抵抗的。局势瞬间翻转过来,仆从骑兵仓皇溃逃,重骑兵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杀,而右翼的突厥骑兵也趁机掩杀了过来。后者以轻骑兵为主,行动更迅捷,咬住敌军的尾巴,取得了不少战果。
    不过当他们厮杀正酣之时,后阵却突然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前线杀红了眼的突厥人和亚美尼亚人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但后面的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真正的马穆鲁克来了!
    这一队马穆鲁克是之前仆从骑兵撕开军阵之时被派出来乘胜追击的,现在局势逆转,也正好过来救场。而他们一入场,立刻就展现出了不同凡响的战斗力。
    马穆鲁克冲锋之前先掏出了强力马弓,以普通骑兵想都不敢想的力度和精确度把箭向追兵射了过去,一射就是连珠数箭,对敌军造成了惨重的杀伤。紧随其后,他们便换上长枪,直接冲入了混乱的战场上,两人一组相互配合,只要捉到了敌人几乎就是秒杀,快稳狠准地收割着性命。
    很快,仆从骑兵溃逃的趋势便已经止住,甚至跟着真马穆鲁克大兵们向北反推了回去。
    但所幸联军收兵得早,大部分轻重骑兵已经退到步兵旁边重整了阵型,而真马穆鲁克只来了二百多,数量不够,所以见好就收,带着自己人也退回去了。
    之前,在一旁观战的东海人对他们这些混乱的打法一直不屑一顾,但现在见识到真正的精锐骑兵之后,一个一个都目瞪口呆起来。
    “好家伙,我们的那些骑兵别说射箭了,就是打手枪都打不了这么准吧?”
    “别说手枪了,啧啧,看那马槊,一戳一个准,这是怎么练出来的啊?”
    “盔甲倒是比我们的差远了,但这反而更不容易。看,那么沉重的扎甲,穿在他们身上倒像棉衬衣一样,一点不妨碍活动,乖乖,了不得啊。”
    “行了,别长别人志气了,看看接下来怎么打吧。啧,打了半天还隔着老远,我们什么时候上场啊?”
    呃,今天已经没有他们上场的机会了。两军清晨开打,来回交锋几阵就已经快到中午了,而沙漠地带的中午显然不是个交兵的好时候,于是两军便各自收兵吃饭去了。
    在东海军之前的战史中,由于己方具有明显的火力优势,往往都能在一天内解决战斗,这种旷日持久随便打打就回去休息的战斗让他们很不习惯。但实际上这才是古代战争的常态,势均力敌的双方哪有那么容易分出胜负?打打停停、谁都讨不了好才是正常的。等到漫长的战争对双方的意志、耐力和补给造成了足够的压力的时候,才是决出胜负的时候。现在双方刚刚遭遇,离那一刻还差得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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