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那一夜,谢知方和谢夫人在房中说了些甚么,到得第二日,在谢夫人的安排之下,诸多下仆开始紧锣密鼓地为小少爷筹备远行所需之物。
    辽东战事紧急,蛮夷戎狄知晓了宁王不在军营的消息,屡次侵犯边关,因此,宁王安抚了人心惶惶的党羽,往江南因贪墨案而空缺出来的官位上重新安插了许多人手,这便急着动身回去。
    临行当日,谢知方左右踌躇,到底按捺不住思念姐姐的心情,使安寿来到流光苑门外探头探脑,打听谢知真的情形。
    谢知真昏昏沉沉地睡了许多日,整个人瘦下去一大圈,形销骨立,病如西子。
    她隐隐约约听见枇杷和安寿在窗外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一个态度严厉,一个小心翼翼。
    枇杷道:“夫人已然发过话,不教我们跟小姐提起少爷打算去……”
    她顿了顿,含糊地略过接下来的话,打发安寿离开:“你快回去罢,告诉少爷,小姐这里一切都好,我们会小心服侍的。过几日我和青梅随小姐一道去庵里,必不让小姐受委屈……”
    谢知真听出话音不对,心里慌得厉害,强撑着半坐起身,隔窗唤安寿进来回话。
    须臾,安寿跪在地上,冷汗直冒,暗暗叫苦。
    这趟差事不好当,谢夫人明令禁止府中下人搬弄口舌,打扰大小姐养病,尤其不能提少爷即将亲赴战场的事;可少爷方才虽然没有明说,教宁王府的太监们催了叁回五回,还只顾延捱着不肯动身,那意思也明晃晃地摆着——
    他是想临行之前,再见大小姐一面呢。
    “阿堂打算去哪儿?”谢知真病恹恹地靠在绛红色的迎枕上,云鬓半偏,挽成个家常的发髻,雪白的脸儿不施脂粉,清丽柔弱,引人怜惜。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却透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担忧。
    安寿不敢抬头,硬着头皮答道:“少爷……少爷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谢知真双眉颦蹙,寻根问底,“何时回来?”
    “去……去……”安寿吞吞吐吐半天,顶着枇杷杀人一样的目光,把心一横,实话实说,“少爷他……打算去辽东!”
    “辽东?”辽东苦寒荒寥,战火不断,并不是甚么好去处。
    谢知真冰雪聪明,几乎立时就猜出了谢知方远行的目的,俏脸变得煞白,撑着孱弱的身子就要下床。
    “小姐!小姐您病还没好,可不能出去!”枇杷见势不好,连忙过来跪在床前,双臂张开,拦住她的去路。
    她怕的不止是自家小姐体力不支,更怕少女一时心软,教谢知方钻了空子,做出万人唾骂的不伦事。
    谢知真美目含泪,质问她道:“阿堂要从军是不是?你们都知道?只是瞒着我一个?”
    枇杷无言以对,伏在地上叩头,哑声道:“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们的错,圣旨前几日便传了过来,因着小姐生病,我们一直不敢告诉您。不过,此事已成定局,小姐赶过去也无济于事……”
    谢知真充耳不闻,用尽仅剩的力气推开她,一双玉足只裹着雪白的罗袜,恍恍惚惚地往门外走,多日未见日头的眼睛撞到绿的叶紫的花,立时刺痛灼热,幻化出千万道光影。
    “小姐!”枇杷也不敢拦,提着绣鞋追上来,跪在她脚边哄着劝着,好歹把鞋穿了上去,又往她身上披了件衣裳,使几个机灵些的小厮抬软轿过来。
    时候已经是初夏,热气渐渐泛上来,坐在轿子里的谢知真却冷得直打哆嗦。
    谢知方久等安寿不至,实在没法子,带着几个下仆辞别了谢夫人,一步叁回头地往外走。
    他带的行李并不多,轻车简从,加起来也不过一辆马车,两个衣箱,衣襟里揣的银票却不少。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拉动缰绳,刚刚控着马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一声肝肠寸断的呼唤:“阿堂!”
    谢知方的眼睛里瞬间迸出亮光,御马回身,贪婪地望着消瘦了许多的少女。
    此情此景,和前世里的离别完全重合。
    他眼角酸涩得厉害,却强忍着没哭,而是挤出个灿烂的笑容,往谢知真的方向一步步靠近。
    谢知真拒绝了枇杷等人的搀扶,步履踉跄地走到弟弟面前,伸手牵住缰绳,带着哭音问道:“阿堂,你为甚么要这样?”
    对弟弟安危的担忧暂时压过对不伦感情的恐惧和抵触,她顾不得和他冷战,顾不得去想怎么才能让他回到正路上,只是本能地抓紧了缰绳,不肯放他离开。
    挺直的腰杆弯下去,谢知方低着头,将这几日的惊心动魄用寥寥数语代过,说得云淡风轻:“我想了个别的法子转圜,背离太子,投靠宁王的阵营,求得他和丽贵妃的庇护。如此,姐姐不需要选我,更不用屈就那个混账王八蛋,便可从这场浑水中脱身。”
    他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心痛如刀绞,嗓音却前所未有的温柔:“姐姐,别再哭了,这样不好么?”
    季温璟毕竟是他前世的旧主,他再了解不过,因此不过小施手段,略吃了些苦头,便顺利入了对方的法眼,改换门庭,将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谢知真一径摇头,珠泪乱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前世里跟着他,不是落了个万箭穿心的下场么?为何这一回要重蹈覆辙?更何况,战场上刀枪无眼,也不是次次都有那么好的运道,万一你……万一你有个闪失,我怎么跟死去的母亲交待?阿堂,你不需要为了我做出这样的牺牲……”
    谢知方眼睛更亮,俊俏的眉眼软和下来,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却小心地没有碰触柔嫩的肌肤:“姐姐心里其实是相信我的,对不对?你放心,我会好好保全自己,绝不至丧命于战场。”
    他低叹口气,声音里带着浓烈的情意:“再说,怎么能说是牺牲呢?能换姐姐平安顺遂,远离豺狼虎豹的觊觎,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我乐意之至。”
    谢知真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的感情,身形僵硬,双手却固执地紧握着缰绳不肯放手,仰脸央求:“阿堂,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
    她生得这样美,语气这样软,眼含秋水,神情殷切,便是铁石心肠也忍不住动容。
    谢知方收了笑容,眼神变暗,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姐姐,如果你想要我留下,我当然可以留下。但是,你得想清楚,留下我意味着甚么。”
    “你知道我的心思,也了解我的脾气,既然迈出了那一步,我便从来没有想过回头。留下来之后,我必然不甘心只做你的弟弟,我要做你的心上人,做你的夫君,我要拥抱你,占有你,对你做很多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亲密事,我还要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你耳鬓厮磨,朝夕相守,不离不弃,白首偕老。”
    他说得认真,瞧见她下意识松开缰绳的手,心脏像被什么利器戳开一个大洞,痛得喘不上气,缓了会子方道:“你愿意吗?”
    玉手无力地垂下去,鸦羽一样的睫毛不停颤抖,谢知真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如出一辙的固执:“就不能……就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吗?我还拿你当弟弟,照顾你,关心你,你也拿我当姐姐,为我择婿。你就像所有正常的世家公子一样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室,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等咱们各自成家,渐渐老去,依然可以找机会见面,叙一叙姐弟情意。”
    谢知方坚定地摇头:“不能,我做不到。”
    两人注定没办法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谢知方从她的态度里窥到答案,把最后一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挥散,近乎冷漠地转过身,带领下仆和兵士们离去。
    他听到她在哭泣,他知道她撑着病弱的身子追了上来,又被谢夫人和丫鬟们拦住,他明白只要答应她的条件,一切都可以回到之前那种皆大欢喜的圆满。
    他更清楚,只要他回过头,看见她哀恸欲绝的脸,一定会忍不住跳下马奔过去,忘记所有筹谋与计划。
    可他到底克制住强烈的冲动和汹涌却无处可去的情感,快马加鞭,一步步离她远去。
    从这一日起,他再度步入这场九死一生的诡谲棋局,执子黑白,搅动风云。
    他不想再涉足血腥无情的战场,他厌恶那些肮脏龌龊的手段伎俩,他对心机深沉身手莫测的季温瑜既有着刻骨的仇恨,又有着死在对方手里所留下的心理阴影,重活一世,他无意报仇,只想混吃等死,做一个日日吃喝玩乐、夜夜风流快活的纨绔子弟。
    是的,他就是这样胆小懦弱,没有出息。
    可是,他最终还是克服了所有的倦怠与恐惧,走向他该走的路。
    这一回,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他最在意的女子。
    这一回,她不必再做笼中雀,可以变成溪中的游鱼,山间的百灵,可以拥有世间女子皆不敢奢望的无上自由。
    他代她堕入修罗战场,万丈红尘,用性命护她一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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